盡管在同恩那兒碰了個大釘子讓艾絲美拉達垂頭喪氣了一下午,到晚上她還是重新振作起精神,笑吟吟地去參加薇齊的婚禮。
四月婚禮在露天場地舉行,全村的人都來給族長“馬王”家娶兒媳捧場。
到處散漫地擺著桌子椅子,桌子上酒瓶比面包還多。兩個小提琴手隨意地拉著琴,歡聲笑語,載歌載舞,婚禮還沒開始,已經有幾人頗有醉態了。
新郎新娘并肩坐在雙方父母中間,薇齊穿著白紗戴著雪白芳香的苦橙花冠,惴惴不安地左顧右盼。
同恩也背著吉他來了。小提琴手們頓時來了精神,琴弓一抖飛出串串華彩,有個促狹的,用弓子模仿起各種鳥兒求偶的啼叫,惟妙惟肖,引起一陣哄笑。
同恩坐下來,開始隨意地撥動起琴弦。聲音不大,但周圍一下子安靜下來,連小提琴手們也自覺地退后,給他當起了伴奏。
少年新郎站起身唱起答謝賓客的婚禮歌來。他歌喉清亮高亢,歌曲節奏明快,配著吉他十分動聽。
艾絲美拉達貼著埃利克的耳朵悄聲說,“這倒霉新郎唱得有你十分之一好,薇齊真是沒眼光。”
埃利克的金眼睛在黑暗里也能看清楚,此刻瞥見一個人從林子背后悄悄摸過來,旁邊還有個更大的黑影。他掃了一眼場中,此前那個黝黑少年果然不在賓客群里。
“那個小男朋友來了。看來有好戲要上演了。”他微笑回答,同恩的回絕跟她的悄悄話讓他這會兒心情好得不得了。
“是么?薇齊運氣不錯。”她應道,站起身來大聲說:“誰是最棒的舞者?我要和他斗舞!”
大家一聽斗舞就歡騰起來,把新郎的父親“馬王”加德斯推到了場地中央。
埃利克一下子明白過來,她是想調虎離山,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好讓那個少年搶走新娘。
同恩手一揮,剛才懶洋洋的音符頓時飛珠濺玉。都不需要指揮和排練,其他人齊聲吟唱伴和。
加德斯打了一個響指,開始踏出一串急促而充滿韻律的節拍。艾絲美拉達甩動長裙,揚起雙臂,應和著節奏擊掌,冷峻的目光掃視全場。兩個身影彼此交錯又分開,舞姿充滿張力,剛烈硬朗不帶一絲柔媚,猶如火焰與黑夜此進彼退的對抗,斗篷與利劍優雅而冷酷的交舞。人們情不自禁地捻指跺腳,伴以陣陣喝彩。
迪米特里趁機牽馬靠近了新娘,薇齊回過頭來,他調皮地朝她眨眨眼。
突然一個從樹林里出來的醉漢打后面摟住了迪米特里的肩膀,大聲嚷嚷:
“你小子總算沒遲到太多,快來看斗舞!”
迪米特里想推開他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坐在新娘身邊的新郎聞聲回過頭來看見了他。
不知誰把一杯酒塞進少年手里,把他拖進歡騰的人群中。
同恩的手速加快了,像疾風驟雨掠過琴弦,快得幾乎出現殘影。小提琴和歌聲知趣地停下來,只有吉他的音符從跌宕生姿的山溪變成滔滔急流,再變成轟鳴的千丈飛瀑。
只有兩個舞者的步伐從容跟上了他的琴聲和節奏。很快誰都看出來哪個舞者更勝一籌。加德斯的舞姿時而剛勁有力如斗牛士,時而洋洋自得如開屏孔雀,可艾絲美拉達起舞的時候,就像無盡流浪的悲風穿林呼嘯,奔騰不息的驚濤拍岸化雪。
加德斯看在眼里,三個利落跺步結束了斗舞。
“我輸了。”他坦然承認,摟住艾絲美拉達的肩膀,高聲喊道,“還不給最偉大的舞者敬酒!”
人們一擁而上把艾絲美拉達包圍了。一個喝得半醉的年輕人索性高舉酒瓶,從她頭上往下澆,結果引來一群人紛紛仿效。
艾絲美拉達全身上下都被葡萄酒淋了個透濕,裙子滴滴答答地貼在身上,曲線畢露,她卻還在格格嬌笑,用雙手當酒杯接著酒喝。
這鬧得太不像話了!埃利克憤怒地推開眾人,一把將她拽出來護在身旁。
“別生氣,”艾絲美拉達靠著他的臂膀眼神迷離地笑,“這是羅姆人表達最高敬意的方式——”
他從來沒見過她這樣放浪形骸,身上的北歐血統似乎完全消失了,成了個十足的吉普賽女孩。
同恩挎著吉他也舉著一杯酒過來,埃利克攬住艾絲美拉達的肩頭,把她按在椅子上,低聲命令:
“坐著,不準再喝酒!”
然后他冷笑著用羅曼尼語說:
“聽說你叫耶穌之手?恰好我也有個外號,叫魔鬼之手。”
這個古怪的外鄉人主動對線,讓所有人一陣歡呼。
“斗琴!斗琴!”
不知誰拿了一把吉他遞給埃利克。
艾絲美拉達趴在他肩頭說:
“音樂天使,我知道你肯定會贏的。”她抬高聲音對同恩嚷道,“要是你輸了,就得跟我去巴黎!”
她這一句差點讓埃利克把吉他砸了。他冷笑著從齒縫間迸出一句回答:
“要是他輸了,有什么資格跟你去巴黎?”
他把手放在琴弦上。一瞬間他察覺到琴弦的松緊度不對。
“調好音了,快彈吧!”吉普賽人狡黠地起哄。
埃利克默不作聲,把空弦挨次彈了一下。這下誰都聽出來,沒有一根弦在音準上。
他微微一笑,也不調音,直接開始輪指撥弦。
他的左手仿佛自帶品絲,發出的樂音純凈準確,所有人都驚呆了。
他彈的是同恩之前彈奏的婚禮歌“歡愉調”,如果說同恩的音符是流瀉的清泉,那他的樂音就是飛濺的鉆石,每個切面都閃耀著絢麗的火彩。
緊接著曲調突變,陰云密布,電閃雷鳴,暴雨忽至,狂飆卷地。轉瞬間又風平浪靜,雨過天晴,溫暖甜美的琴聲,像夕陽返照,淡淡橙花香氣四溢。
在所有人都被琴聲迷住的時候,艾絲美拉達悄悄靠近迪米特里,用手肘捅捅他低聲提醒:“你是來干什么的,還不快去!”
迪米特里如夢初醒,拉住薇齊,趁人不注意,這對小情侶拔腿就跑。
新娘的母親先發現了。
“站住!你這臭小子!”她尖利地咒罵起來。
一片騷動,迪米特里打了聲唿哨,他的馬從樹林里奔來,他把薇齊抱上馬背,自己飛身躍上。
加德斯怒罵一聲,取出隨身攜帶的套馬繩圈,揮手擲出,眼看就要套住那對小情侶的馬頸了。
突然,另一根繩索纏住了他的繩圈,一起掉在地上,迪米特里得到機會,帶著新娘拍馬飛逃,那襲飄舞的白紗迅速被夜色吞沒。
那根繩索的另一端握在艾絲美拉達手上。埃利克大吃一驚,那是他的旁遮普繩索,什么時候到了她手里?
憤怒的新郎一家圍攏過來。
突然有人放聲大笑。
“跑了心的女人,沾了土的飯碗,我看也沒什么好要的。”
原來是同恩。他挎著吉他優哉游哉地走過來,摟住加德斯,笑著說:“我替那兩孩子給您賠禮,給個面子,就當請客過四月節吧!”
他轉向艾絲美拉達,又說:
“反正她要是提出斗舞解決,您也跳不贏。斗琴呢,我也輸定。這就是上帝差遣,不如送個人情算啦!”
他在幫她解圍!艾絲美拉達感激地望向他,不料同恩瞥見她手中的繩索,臉色陡變,一把揪過它仔細查看。
“布凱是你殺的?!”他抬起頭來,雙眼噴火,語氣已經極為不善。
“你說什么?”艾絲美拉達大惑不解。
“巴黎歌劇院的機械師,你還記得嗎?”他冷笑,“所有人都說他是自殺的,只有我知道不是,但是沒人相信一個羅姆人的話!你為什么要殺他?說!”
他踏上一步,逼視著艾絲美拉達。她一臉茫然又害怕地看著他。
“別裝無辜了!他們說他是上吊死的!這就是他們以為的’上吊繩’!那些蠢貨警察,還以為是我拿走了它!”
他人對埃利克來說只有兩種意義:可以利用的工具,或需要消滅的威脅。因此他一開始聽到那個名字的時候根本想不起到底是什么,直到此刻他才模糊回憶起酷刑室的慘叫和狂笑。
那似乎已經是上一世的事情,命運怎么能在他已經下定決心改過自新的時刻,當著他此生最愛的人,揭穿他最丑惡不堪的過往,絲毫不留余地?
那雙美麗的黑眼睛不出所料地朝他轉過來,目光鋒利像刀子,冷得像冰。
他發出一陣陰森森的輕柔笑聲,從她手中拿回繩索。
“吉普賽女人真會偷東西。你剛才貼著我說悄悄話就是為了偷這繩子吧?至于那個倒霉鬼——俗話說,貓是被自己的好奇心害死的!”
他凄涼地冷笑了幾聲,厲聲嘶吼:“我討厭人類的好奇心!!”
他放聲狂笑,轉身朝山林走去。同恩捏緊拳頭沖上前,被加德斯攔住。
“同恩,外鄉人之間的恩怨,跟我們羅姆人無關!”他威嚴地轉向艾絲美拉達,冷冷地警告,“但我們羅姆人不和罪人同行!要是你跟他走,那就永遠別再回來,免得把災禍帶到這里!”
卡洛斯老媽媽也搖了搖頭,說:“孩子,別再跟著他了,沒有好果子吃的!”
艾絲美拉達低下頭,淚水落在塵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