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漸逼真。殘缺的肢體,解構的五官。
作畫者被畫作吞掉。
鋪天蓋地的黃銅。
盛開的山茶花在雪色中實在突兀,大紅的色彩在傍晚的燈光中莫名詭異。
有女傭在清理花園的雪,而雪,源源不斷從低空墜落。
永遠掃不盡,那雪。
永遠洗不凈,這遍地顏料,這斑斕衣褲,這遭顏料味侵蝕的、身體的每一寸肌膚。
汽車遠光燈從窗外橫掃而過,在墻面留下短暫的光。
畫室門沒關,女傭習慣性敲響,又是那句熟悉的——
先生回來了。
吃飯,喝茶,有氧運動。
今天晚上,要桌球與桌游二選一嗎?
奚午蔓跟在奚午承后面,到地下一層。
今天晚上,輸的人要抄五十遍《太上感應篇》嗎?
奚午蔓跟著奚午承,穿進一條燈光昏暗的走道。
“陪我看一部電影。”奚午承說。
深棕軟木墻壁,藍調提花地毯,黑色皮革座椅。
暗紅色天花板,那兒,燈光如星。
最大的看點不是男女主的感情,而是音樂、服化道、光線色彩的運用與藝術的表現手法。
但男主擁吻女主的那一瞬間,奚午蔓的心門被同時的鼓音敲響。
至此,任何藝術都稍遜色。
至此,握手言和。
請原諒我這笨拙的、表達愛的方式。
請原諒我這過重的私心。
請原諒。
“請原諒。”他說。
他說了嗎?
奚午蔓看一眼身旁的奚午承——他沒看她——不確定他剛才是否有說話。
就算說了,也不一定就是同她說的。
也許只是琢磨男主說那句話的含義時太投入,他代入,于是重復。
電影結束,片尾曲最后一個音也歸于沉寂。
奚午蔓跟著奚午承起身,離開這不分晝夜與季節的地方。
夜已深。
“好好休息。”奚午承對她說了唯一一句話。
這夜晚并不安寧。
那繁華的暗處,火光沖天。
晨間新聞報道,宗教裁判所抓住一位活躍于A市的異教高層,當局的新聞辦公室發言人公布招安令,云云。
誰死誰活,都對奚午蔓的生活造不成任何影響。
不過是圖新鮮。被抓的人終于有了姓名,還有鏡頭給專門的特寫。
聽說過那么多次敵人,終于看見敵人是誰。
但奚午蔓沒記住敵人的名字,也沒記住那張臉長什么樣子。
她不會記住撒在沙拉里的每一粒歐芹粉。
按奚午承給的日程表,上午十點,要準時到達城東那家畫廊。奚午蔓沒時間過多關注昨晚被抓的異教高層。
城東畫廊的老板,現任A市美術家協會會長,也是A市美術學院一位教授,任毅鑫教授。
那個五十出頭的男人,算不上高,也不是很胖,但他的身高和身材呈出球體類的協調。
他戴一頂黑色漁夫帽,眼睛很小卻明亮有光,臉頰紅紅的,像醉了酒。極具肉感的鼻頭也紅紅的。
那一排訾須斑駁著花白,他頭頂卻沒有一根白頭發,當然,也沒有一根黑頭發,光禿禿的,好像從沒生長過毛發。
他站在門口迎接奚午蔓,臉上始終堆著燦爛的笑,沒有討好,只是單純的樂觀熱情。
“您”是他的習慣用語,哪怕是對他的學生、他的孩子,都以“您”相稱。
那親切的口吻,毫不做作,毫不卑賤。
他帶奚午蔓參觀整個畫廊的每一幅畫作,很少解讀畫面信息,只簡單介紹作者。
直到看見那組蝕刻版畫,奚午蔓才記起來,自己曾來過這里。
她對任何畫作都能過目不忘,她確信除了那組蝕刻版畫,其余沒有任何一幅畫是她上次來時見過的。
“我們畫廊的畫是賣得最快的,基本上一幅畫展出不超過三天,就會被人買走。”任毅鑫說。
“那組畫怎么還沒賣出去?”她用目光指了那組蝕刻版畫。
“你說那組銅版畫?作者不想賣。”
“對價格不滿意?”
“也不是價格的原因。有很多人問過,給的價格倒都不低——”任毅鑫后面的話卡在喉嚨,遲遲不出來。
奚午蔓聚精會神,盯住他的嘴唇。
那顏色偏紫的嘴唇嚅動,半晌,咧開暢快的笑。
“您喜歡這組畫么?”任毅鑫問。
“很精彩。”奚午蔓輕一點頭。
“您有興趣見見作畫者么?”
“Ferdinand?”
“您也可以叫他樓盛。”
任毅鑫帶奚午蔓拐進稍往里凹的墻體,推開那扇極隱蔽的門。
熟悉的氣味撲鼻而來,在看見屋子里的光景之前,奚午蔓已肯定這是一間畫室。
畫室里到處是畫架和石膏像,到處是筆。
半截的鉛筆、被凝固的顏料定型的扇形筆、永遠洗不干凈的圓頭筆。
臟兮兮的水桶、濃郁奶茶一樣的水。
畫架擺放凌亂,唯一的規律是不影響到四周的畫架。
或高或矮的凳子,木質、塑料、金屬與布。
或新或舊的書本,速寫、素描、色彩臨摹。
16k、8k、4k的紙張上,未完成的幾何體、蘋果、大衛。
三面墻,上三分之二都是窗,鑲嵌著藍色玻璃的格子窗。
窗邊,那著深藍色短款面包服的,是他們進來之前,唯一在這里的人。
頎長的身姿,寬松的黑色長褲,白色運動鞋很干凈。
一頭濃密黑發看上去像是自然卷,長及下頦,可以扎成一個小丸子。
由于低頭注視手中的調色盤,黑發將臉完全擋住。
任毅鑫出聲喊他:“阿盛。”
阿盛,樓盛。
Ferdinand.
樓盛回頭看向靠近的他們,也向他們完全展露出那張很年輕的臉。
面部輪廓柔和,五官端正,白皙干凈,沒有胡子,卻呈出衰頹與憂郁。
那憂郁的、疲倦的、不耐煩的漂亮眼睛。
那目中無人的——
他。
他輕嘆一口氣,最沒眼力見的人也不會認為那不是出于煩躁。
那陰沉的天空突然明亮許多,他黑色的鬈發邊緣微微泛藍。
他側身把調色盤放于靠窗的長桌,直挺的長鼻由于光線而泛著幽幽的粉藍。
演奏家拉響大提琴的低音,他開口說話。
“奚午蔓小姐,幸會。”他伸出右手,那柔和的、幾乎每一根手指都貼著創可貼的手。
不耐煩的語調,悠沉的旋律。
草草碰碰手指,他迅速收手,揣進外套口袋。
“您既然來了,我就先走了。”他對任毅鑫說。
“龐莫昀先生的個人畫展今天開幕,我沒時間過去,您有空的話,替我陪午蔓小姐去一下藝術中心。”任毅鑫的商量中,有股不可抗拒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