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半是醉了，大晚上拉著蘇慎淵逛A大。
這地方，可是她很小很小時候的夢想。奚午蔓說。
小時候就想考上這所大學，連專業都想好了。反正跟藝術不掛鉤。
為什么啊？因為——有一個很重要的人在這里。
每一個音節都伴著一股白氣。在這夜色之中，白氣很濃。
要說后面為什么沒考。嗯。因為出國上學去了。
而且，那個很重要的人，也不在這里了。
曾經很重要的人而已，現在再想到那個人，感覺也不是很重要了。
好像沒什么是重要的。
考什么大學，做什么工作，習慣吃什么食物，更適應哪個國家的氣候或是哪種生活，都不重要。
沒有意義。一切都沒有意義。
不管是在來勛先生的莊園跳舞，還是跟您在這里吹風，都沒有區別，打發死亡到來之前的時間而已。
奚午蔓絮絮叨叨，自言自語。
許是酒精的作用，或是長時間舞蹈的后勁，她感覺不到寒冷。
腦子大概是過分清醒，清醒得像是在夢里。
蘇慎淵靜靜聽著。
路上的影子交疊在一起，又緩緩分開。
奚午蔓往前跑去，獨自旋轉。
她是那風，與雪共舞。
她是那雪，與風共舞。
這華爾茲。
猶豫步與側行并步，右旋轉與翼步。
她湊到蘇慎淵面前，向他伸出手，用目光，邀請。
請與我跳一支舞。
深夜的校園，空蕩的步道，從樹林，到湖畔。
“你手很涼。”蘇慎淵說。
奚午蔓搖頭：“我不冷。”
罪惡的少女，鮮紅的血，沸騰的心跳。死都不會冷。
死后是會上天堂，還是下地獄？會否有釋迦牟尼引渡，或地藏王救度？也許該默念基督耶穌，然后卻聽魔鬼如是說：上帝死掉了，死于他對世人的同情。
上帝死了，那是虛無的開端。
突然的心累，她撲在他懷里，雙手放在他大衣的外口袋，溫暖的口袋。他的體溫。
火湖里的女人緊抓天使丟下的蔥頭，以為拉住她的罪人們是她獲救的阻礙。
“然后，她跟他們一起掉回了火湖。”
她輕輕哈著熱氣。
“我不想被任何人拉住，好在，天使也不會向我扔下蔥頭。”
讓我待在地獄之湖。我有罪。
蘇慎淵。我有罪。
“你看那個地方。”蘇慎淵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她抬頭，先看他的眼睛，然后順著他的視線瞧去。
她什么也沒看清，只有霧蒙蒙一團黑。
“你有沒有覺得，那地方有點空，差一棟樓？”他似問非問。
“我覺得，我現在有點困，差一張床。”她答非所問。
“我送你回去。”
“不回虛煙院子。”
“那你去哪？”
哪里都好。不回虛煙院子。
哪里都好，但無處可去。
“您不能收留我一晚么？”她微笑問他，“還是說，您未婚妻會介意？妻管嚴先生。”
“她不會介意。但我介意。”他說。
奚午蔓的笑容瞬間消失，雙手從蘇慎淵的大衣口袋一抽，順勢一把推開他。
沒能推動他，倒是自己借力往后退了兩步。
“耽誤了您的時間，我很抱歉，先生。”奚午蔓維持著禮貌，“您不用送我，我自己會回去的。”
她轉身就走，不管他在身后說什么。
誰管你。介意你的去吧。
憤然踩著自己的影子，她一路往前，連路也不看。
后面追上來一個影子，蓋過她的影子。
“生氣對身體不好。”蘇慎淵的聲音跟在身旁。
“我哪敢生您的氣。”她也不看他，皮笑肉不笑。
“我介意的是，你總在我那過夜，你們奚家會傳新出的謠言，對你影響不好。”
“我哪能管您。”奚午蔓稍提嗓音，確保蘇慎淵能聽清，“多謝您關心，不勞您操心。”
“你走錯方向了。”他提醒。
“您也別管我。”她淡淡瞥他一眼，“您這么晚不回去，您未婚妻不會生氣么？”
不等他回答，她又說：“噢，您未婚妻可不是我這種小心眼的人，動不動就生氣了。”
“對不起。”誠摯的一句。
奚午蔓愣了一下，仍保持那樣的傲慢。
您何必向我道歉呢？您又沒做錯什么。
雖然他的本意不是惹她不高興，但她是因為他說的話生氣，他該向她道歉。蘇慎淵如此說。
“道歉是要拿出誠意的。”她抄著雙手。
“你想要什么？”
除了今天晚上被他收留，她什么都不想要。
蘇慎淵爽快，拿出了誠意。
奚午蔓睡得倒安穩，只是沒想到大早上會見到水西月。她差點以為水西月是來以正宮的身份進行恐嚇的。
而水西月只是把一沓資料遞到蘇慎淵手中，與他講了幾句什么，就離開了。
奚午蔓暗松一口氣。
水西月又轉身回來。
奚午蔓剛剛松下的心弦驟然繃緊，險些斷掉。
好在，水西月只是回來向她道別，奚午蔓忐忑回應，
聽見門被關上，奚午蔓還是不敢相信，水西月就這樣離開了。
沒起疑心嗎？
奚午蔓繼續吃著雜醬面。
那位水西月女士認為，一個還不到二十歲的藝術家，是不染塵世煙火嗎？就像媒體說的那樣。
還是說，她認為，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女人，毫無威脅？
就像一個二十歲的人不會認為剛出生的嬰兒存在威脅一樣？
不但不存在威脅，反而需要照顧。所以她專門折身回來說再見？
奚午蔓看向客廳。
那里，蘇慎淵坐在沙發上，認真翻看剛剛水西月給他的資料，迅速掃視完畢，起身進到書房。
書房的門半掩，從門縫里傳出說話聲，斷斷續續，聽不清。
奚午蔓并不好奇那具體的聊天內容，很快把注意力從自書房傳出的聲音移開，開始思考自己的事。
除了蔥頭，還是蔥頭。
天使與蔥頭的故事在腦中發酵、發酵、膨脹、膨脹，幾乎包裹全身。
窒息。
罪人不該待在天堂。
我該待在地獄之湖。
活該被硫磺火焚燒。我有罪。蘇慎淵。
早飯后，蘇慎淵在去公司之前，送奚午蔓回到虛煙院子。
除了“謝謝您，再見”，奚午蔓一句話都沒說。
她什么也不想說。說什么都不合適。
心虛的時候，連再正常不過的呼吸或是眨眼都很可疑。
擔心被抓住把柄，擔心遭到審判。
畫室里，一如往常，濃烈的顏料味。
那幅半成品很顯眼。
黃銅的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