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氣凌人的楊苒在見到從馬車上下來之人后,那后半句含在嘴里的話怎么也吐不出來了。
想來那人便是沈鐸吧!果然如同傳聞一般豐神飄灑,氣宇軒昂,而今親得一見,只可謂名不虛傳。
都說沈家郎君是個世無其二的人物,什么作賦凌相如,挽弓比飛衛……極盡溢美之辭說得是天花亂墜,把這個風華少年捧至一個至高的虛位。
薛幼盈不禁神思飄渺,想到了曾在兄長桌案上看到過的那篇《治學賦》,片刻之后她便回過神,意識到現下處境不妙。
這沈鐸是楊苒的表兄,十六那年去了軍中掙得一身功名回了都城,如今不過弱冠之齡就升任中郎將,又領了執金吾的職,極得皇帝器重。
今日開罪了楊苒,還讓沈鐸給碰見了,倘若他向著自家表妹,那薛幼盈姐弟二人就是鼻梁碰著鍋底灰,勢必躲不過牢獄之災了。
真是蜉蝣撼樹,不自量力;難得無畏,卻慘淡收場,的確人還是得有自知之明。
薛幼盈此刻想時光倒退回去,她還是一如往常那般膽小行事得好。
被喝止的楊苒伸手拉著沈鐸的臂膀好一番訴苦。薛幼盈則悄悄把薛麒拉到了身后,又給他使了眼色示意他聽話。
沈鐸并未理會哭鬧不休的楊苒,而是面若冷霜地看著不遠處一跪一立的兩個身姿。
“起來。”抱手倚靠在馬車前室的沈鐸忽地吐出這么一句話,這讓打定主意謹言慎行的薛幼盈心中猶豫。
薛麒倒是不客氣,伸手就去攙扶自家阿姊。
惶恐的薛幼盈微微抬頭想觀察觀察沈鐸的神色,不曾想與之目光對視,見他眼神清冷凌厲。
薛麒不知他是常年身處行伍之人,但他眼神中殺伐果決的狠厲,比兄長的眼刀子還厲害些,這讓他心里有些犯怵。
“明煜哥哥!”楊苒聞言不快,喊叫了一聲。
沈鐸只是冷冷地睨了她一眼,楊苒就悻悻地松開了挽著沈鐸的手噤了聲。
“送郡主回府。”這句話是對著楊苒家仆說的,也是說給楊苒聽的。
這也不像是要為郡主撐腰的意思,是打算放過他們了嗎?
薛幼盈有些猜不透這位中郎將的想法,按捺住了麒兒想扶她起身的手。
這回楊苒沒有自討沒趣,揮手帶著家仆走了,路過薛幼盈時還恨了她一眼。
“阿姊,狐貍郡主走了,你快起來!”
聽到薛麒這句話,薛幼盈本就懸著的心愈加惴惴不安。
“奴家與幼弟言行有失沖撞了郡主,還請郎君念在今日中秋的份上寬宥一二……”薛幼盈再一次俯首告罪道。
這番大差不差的說辭,方才在馬車上時沈鐸就聽過一遍了。
“以后如此行事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手無權勢又無倚仗就敢指摘郡主,有幾條命供你這番消遣?”沈鐸欣賞眼前這對姐弟的膽色,但并不認可他們的行為,莽夫之心過于愚蠢。
聽到沈鐸刺耳扎心地反問,薛幼盈心知他所言不差,京城之下隨便一個權貴就能把他們貶到塵泥中去,想要在他們面前找回顏面尊嚴實屬無稽之談。
“自古有勇無謀之人都難成大事,若無實權還是茍活于世為宜。”沈鐸想到自己的父親,不經意吐露了這番言辭,但卻并無刻意凌辱之意,言語中多是告誡。
好一個茍活于世,說出了位卑之人畏懼權貴的處事之理。只是薛幼盈慨嘆這話竟是出自沈鐸之口。他是讀書人自當明白士可殺不可辱的道理,卻將尋常百姓的生存視作茍活,當真是不遜。
“仆雖怯懦欲茍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縲紲之辱哉……”這是司馬先生賦中所言,這世間并非只有士子才知廉恥榮辱,薛幼盈跪直身子說道。
沈鐸錯愕,凝神看著眼前的女子,中人之姿的相貌,獨那一雙明亮如星的杏眸還算稀罕。
“既知此賦,當知勇士不必死節。”
有些時候隱忍茍活并非不知廉恥,身陷于污濁之地也可以忍受,為的不過是執念本心罷了。
薛幼盈這才意識到沈鐸初時所言并非譏諷,而是戒告他們忍事忍性。
“奴家謹記于心。”
沈鐸并未為難他們姐弟二人,乘著車馬離開了東華巷。薛麒扶起薛幼盈后,還在思量方才阿姊與那人的對話,想不透徹之處還問起了薛幼盈。
“麒兒,方才那人是中郎將,平了南楚戰事,征伐撻剌收回了北邊城池,戰功赫赫!”薛幼盈有意向他提起沈鐸。
年幼的薛麒聽聞沈鐸的軍功累累后,清澈的眼神中充滿了對他的敬佩,隨后就聽薛麒擲地有聲地說道:“阿姊,麒兒也想成為像中郎將一樣的人!”
正中下懷,意圖得逞的薛幼盈牽著薛麒的手慢慢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以此為契機,薛幼盈柔聲勸誡道:“當然可以呀,可是中郎將在投軍之前是個厲害的讀書人,讀過萬卷書,也識得許多道理,麒兒若真想成為大將軍就不可荒廢學業,更應好好求學問道!”
話落,薛麒斟酌再三,最終打定主意回到學堂討教學問。
“阿姊,這酺會我再也不要來了,我要回學堂請朱先生賜教!”
禍福相依,本來是一件禍事,最后的結局卻讓薛麒回心轉意,也算是一件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