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華席地臥于墳前,德全喬模喬樣打了一回坐,爬起來自便,在那墳塋間逛蕩。見著尤二姐的墓碑,大呼小叫,喚了張華來,指他道:“人無夜財不富,我聽見說你這指腹之妻,叫人掘墓盜光了首飾,至今也未拿住,不知在那個淫婦妓女懷里吃酒快活呢!‘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女人如此,銀子也是一樣,你瞧這盜墓的賊,忙碌一晚上,就行了大運,一輩子珍饈百味,綾錦衣衫了。”
張華首肯,道:“‘人家牽牛你拔樁’,不怕撞在刀口上?”德全悍然道:“要死膋朝上,不死翻過來,這樣要酒沒酒、要戲沒戲的活著也無趣,不如拼死干一場,博一個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那才沒白活一世!”張華笑道:“果然有這膽,我給老舅指條好路,保管比這個來的巧。”德全附耳聽來,喜的目瞪口呆,抬身就走,下山找來旺去了。
來旺夫婦吃驚不小,他家的知道今日鳳姐在林之孝家,進來徑向平兒說話。小紅出閣,鳳姐和寶玉是保山,男女二家俱禮分別恭請了去。這是下人的孝心,他姐弟二人倒也十分樂意呢——一個去體面義子,一個去體面干女兒的姑娘。
來旺家的是常進內闈的,聽平兒說“嫂子請坐”,也未坐,但說道:“張華大模大樣的回來了,不說躲著我們,反找上門送死來了!邢老舅講,他已托狀師寫了狀子,要告二爺國喪期間強娶民女,爾后再告主母逼死夫妾,私埋人命。”
平兒叫唬住了,癡問:“咱們二爺奶奶吃了虧,于他有什么好處?”來旺家的笑告訴:“姑娘到底是屋里人,不知外面的人心。這張華在外游蕩了這些年,不是當年初出茅廬、膽小怕事的悶頭小子了,餓不死的野雜種,他這是要訛錢。”
賈蕓成親,好日子一定,八姑喜鸞便來幫著五嫂子料理。賈蕓為人行事,人意最是好的,大喜這一日,府里府外,上下人等,都來吃他家喜酒。眾人道賀,向五嫂子道了喜,也向寶玉道:“寶二叔不是生父,卻是義父,小蕓大爺是二叔義生的,比親生的情義還要重呢。”
賈?旁邊笑道:“等一會新人進門,要拜高堂,依我的主見,就把寶二爺和五嫂子雙雙請在上首受拜。”眾人道好,都說:“就這樣行。那親生的父親在天上地下瞧著,也要笑歪了嘴!”
正說著,茗煙飛報:“沈二爺,跟著馮二爺來了!”寶玉連忙出迎,沈痊見了禮,道:“令郎大喜,小弟從紫英兄處得知,必要跟了他來,討一鐘喜酒吃,沾沾寶兄的喜氣。義字大如天,令郎是義子,小弟席間就唱一出《仙郎記》上的《義結》——權當賀喜之禮。”
喜鸞在炕上窗前包喜果,一抬頭看見寶二哥笑逐顏開,只見他這手攜帶的沈公子爽朗清舉,龍章鳳姿,天質自然,不覺神情內斂,紅云面現,動了女兒心事。五嫂子全都看見了,笑一笑放在心上。
馬頭浮喜色,已被鵲先知,行了搜轎之禮,新嫁娘上了八抬的鳳轎,叫從女家迎出來。賈蕓騎在披紅掛彩大馬上,通身喜服,更顯得他面如冠玉,眉若畫墨。前頭兩對儐相吹奏著迎親的細樂,是為前驅;轎旁兩對侍女提舉著陪嫁的宮燈,是為照應。
鴛鳥歸林,日近黃昏,一對對的進來,見真了方知儐相侍女原是小紅舊日相好的芳官蕊官藕官并雙喜班的卯官酉官等。新人轎子落下,頭蓋大紅銷金蓋袱,添妝含飯,抱著寶瓶進入大門。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了,送入洞房坐帳,龍燭雙輝玉女臨,花前月下結同心。
喜娘撒帳畢,領了喜錢出來。外面,四座筵開臉并紅,笑談今喜樂融融。夜宴已畢,五嫂子當著賈?的面告訴了鳳姐寶玉,托他二人再保一樁稱心如意的好姻緣。
晚間,平兒眼瞅著賈璉出往秋桐房里去了,方進來明白回了奶奶。鳳姐強作鎮定,呆了半晌,扶頭只說多吃了幾鐘酒,道:“自然是為訛錢來著。訛錢不怕,怕就怕在他得了甜頭,成了無底洞。叫他捏在手里,再無安寧,須得叫他死了這條心!”
吹燈臥床,思前慮后,一時并未拿得主意,鳳姐心煩意燥,恨不得把來旺叫來打一頓出火,心下卻又說于事無補,“他吃了官府那些夾打,傷筋動骨還沒好呢。”
秋桐眼里原只有老爺太太,如今得了男人緣,言里語里,眼里心里,一發沒了奶奶。鳳姐心下恨道:“安著壞心,想著好事,做你娘的春夢!”
本性自是要強,憂心卻又說道:“三番兩次的翻找舊賬,拿捏罪證,難不成這是前身命定,竟過不去這個坎了?撇開私心藏奸論,從前我也太歹毒了些,老天不放過我,先絕我的后,再收我的命,后悔怕是也來不及了,只好除惡做些善事。”
說到此處,復罵秋桐:“淫婦生來是個禍害,就是死,也先拉了你去墊腳——留著,一則害人;二則,是巧姐兒的對頭。若再搗鼓出什么阿物兒,又多一個欺負我巧丫頭的!”
事不宜遲,次日起來梳洗了,豐兒喚了秋桐來。平兒遞上手爐兒,鳳姐端坐炕上,抱著挑撥,嘆道:“你二爺親口不忍和你說。你知道,破鼓萬人捶,張華卷土重來,你知道么?”秋桐頭動尾不搖,搖頭道:“奶奶既說二爺不忍告訴我,我又能從那里知曉?只知他是死鬼尤二姐解約的前夫,別的,一概不知。”
鳳姐道:“不知道才好呢。可是事到臨頭,躲也躲不過去,少不得我要告訴你了。”秋桐聽他這個聲氣,心說不是好事,只聽鳳姐道:“張華出爾反爾,是個無****犯君子,不冒小人’,原說拿銀子打發他,可他一口咬定只要人,非要你去抵尤二姐。太太老爺為著二爺的平安,必是允的,所以我只問問你。”
秋桐當下哭罵起張華來,“我是你那世的冤家,這里丑的俊的多的是,偏偏害我——要我去陪你吃屁屙風!”跑回房中,見了賈璉進來,投死放潑,百般的做給二爺看。賈璉先是一頭霧氣,后是一頭惱氣,一跺腳,來至平兒房里躲清靜。
平兒道:“張華興訟,不得不防。為著尤二姐,奶奶已替爺虛驚一場了。奶奶為爺的周全計,欲以銀子了事,又怕他是喂不飽的狗,越性連人也陪給他。一則他得了秋桐去成了家,心滿意足,息事寧人;不然,也有個秋桐管束,不至魚死網破的胡來。秋桐是爺身邊出去的,必替二爺著想。”
一邊是身家性命,一邊是秋桐這塊雞肋,孰輕孰重,自不待言,賈璉聽了,怒氣漸散,默然并無一句話,走出門去,打理年間的物事去了。
張華衣不蔽體,凍餒的呵手直跳腳,親自不敢上門,還勞邢德全去催逼。心下正說“這一趟空手回來,那才是饑荒呢”,眼見邢老舅優哉游哉自說自話的回來了,忙問“怎么說”。德全權當沒聽見,口里顛來倒去只是“舍得一身剮,敢把皇上拉下馬”一句。
張華急的直作揖,德全噗嗤一笑,道:“外甥媳婦說了,說你舍得一身剮,他也舍得一身剮,要你別錯了主意。”張華道:“如此說來,竟是白訛了?”
德全厲聲道:“休再提這訛字,我那外甥媳婦是脂粉堆里的英雄,是吃大的,不是怕大的。不念在你是獨苗,你早路死路埋,死在悶棍之下,到閻王那里打那說不清、道不明的官司去了!如今你有恃無恐,心說捏了他的錯,他也說了——‘就是造了業遭報應,也不多他張華一個。’”
張華聽的垂頭喪了氣,連連擺手道:“罷了罷了,強中遇著強中手,我自認倒了八輩子霉,還不行么?休再羅唣我,你去告訴,從此井水不犯河水,前頭的恩怨再不提了,扯平了各自安生罷。”
邢德全等不得道:“就等你這話呢,空口白牙,說了不算,還得立個字據,省得日后混賴。得了這個字據,我外甥媳婦才好憐你——把外甥屋里的秋桐賞你做媳婦,成家立業做孝子,男歡女愛續香火!”
欲知后文,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