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乍起,浪高急,船家入灣子躲避,如圭鎖上艙門,奔逃上岸,把鐘留在幾上。吃了酒回來,再尋不著,只見從幾到窗的一溜水跡——想是風(fēng)搖船晃,可巧滾出窗外去,掉在水里不知那處了。拿現(xiàn)錢雇漁人打撈了兩日,也未找見,歸期緊急,不可延宕,悻悻的只好南歸任所了。
子興既得知了此話,來往京城,必要在柳口歇店,水中岸上親熱人,尋機(jī)打聽寶鐘。而今白得了婁四叔的鐘去,拿眼一看,非但是寶,并且正是如圭那一只,至此方信如圭酒后吐的果是真言。
子興到家,兩邊鋪面上的伙計都出來迎接,子興問:“這兩月我不在北邊,買賣還過的去么?”掌眼的王作梅打恭道:“托爺?shù)母#蒙霞雍茫乔姛藘筛G,還不夠賣!鋪上窯里都脫了貨,加派秦四他們幾個趕工,再燒一窯年間發(fā)賣。牙行的經(jīng)濟(jì),沒有不愛的,有道可惜了的——”子興道:“‘成對各翻倍’,必是說不成套。”
二姐兒在踩雪作耍,聽著吱吱的聲兒,拿腳印子拼花樣,召弟跟在后頭,亦步亦趨,有樣學(xué)樣。聽見父親遠(yuǎn)別歸來,二姐兒跑出二門,撲在子興懷里喚爹。召弟蹣跚跟了來,牙牙學(xué)語,也把“爹”喚的不住。二姐古怪,回身推他一個趔趄,耷眼告訴:“你爹在窯上,這是我爹!”
召弟跌一跤在地下哭,子興抱他起來端詳,心下道:“生的好模樣,可惜不是小子。”因問:“你爹娘把你號作召弟,怎么還沒召個弟弟來?”他娘聽見孩兒哭聲,出垂花門來尋,子興家的跟后送出來。
秦四家的一見了子興,退步便避在興二奶奶身后,子興問他家的:“這是誰家孩兒,可憐見的。聽見二姐喚爹,他也跟著喚起來。”他家的笑問:“你可答應(yīng)了?若應(yīng)了,不許賴,明兒我替你認(rèn)他做干女兒,這主意可好?”子興含糊說了幾個好,起身徑入內(nèi)院去了。
興二奶奶送出秦四家的,回房伺候丈夫更衣,那丫頭知趣便出去了。子興家的拿來箭袖,道:“窈娘跟爺一道回來的,何不帶家來,叫我也替他洗洗塵。”子興把手伸進(jìn)袖子里,“你這賢惠也過頭了,他是丫頭,你是主母,那能亂了這規(guī)矩呢?”
他家的笑替他扎汗巾子,道:“禮是做給外人看的,家常沒人處,窮講究做什么?”子興坐下道:“他去水仙庵見窕娘去了,你有這樣心,進(jìn)來的日子有呢。我且問你,你娘是塊老姜,這都一年了,怎么妙玉那坤鐘還是沒個話?”
他家的遞上茶來,笑嗔:“爺?shù)郊疫€沒歇呢,就又操心,外面齊腰深的銀子,慢慢撈罷!我娘上了櫳翠庵不知多少趟,留心看了,并未見過。張如圭指兔子給爺攆,爺就當(dāng)了實(shí)心粑,焉知就不是他毛估天的話?”子興不樂,“真話假話,我冷某人自有分?jǐn)啵 睂⑿灰梗贾杏押糜幸獞?yīng)酬的,他家的打點(diǎn)了兩分禮,子興出門,先往梅府去了。
梅萍告假在家,伴妻安胎,李再慶告辭要去,叫梅家母子雙雙留住。萍姑爺?shù)溃骸皟?nèi)子大安,疾去而不返,賢弟怡情陪伴之勞頓,不敢言謝。賈府寶二爺不吝借玉,倒要親送了這通靈寶玉去面謝,方不失為人之道。內(nèi)人有身,我這一去賈府,還勞賢弟費(fèi)神照應(yīng)。”
子興來拜,梅萍已去了有會子了,便只拜了梅母,謝辭留飯,又往金陵府知府吳京安府上拜他高堂二老去了。
賈政愛才薦能,秉性如此,見梅萍人物風(fēng)流,談吐不俗,不在傅試之下,留他談?wù)f了一番,才允他辭去了。得了通靈寶玉,來見夫人,向那床頭道:“你總擔(dān)心寶玉這玉,梅公子俱禮親送來了,你睜眼瞧瞧,看可是寶玉的?”
王夫人深睡如故,賈政溫言又道:“夫人睡的日子長了,也該醒一醒了,兒子媳婦都是好的,我是怕睡出病來。”嚴(yán)父之慈如此,寶玉頭一回見得,心說“哀哀父母,生我勞瘁”,轉(zhuǎn)面拭淚時,李紈止不住在屏風(fēng)后頭悶聲嗽了一聲半聲。賈政嘆一聲,替寶玉把通靈寶玉戴好,無言走了出去。寶玉送出院門,由賈環(huán)送去了,還回母親床前來。
醫(yī)藥皆無效驗(yàn),寶釵憂心太太,無法可想,禱之于祖,告之于神。這一日從婆婆屋里出來,往西行,不回怡紅院,走入園中,徑向妙玉的庵里來。
妙玉聽知來意,道:“不瞞你說,太太的時辰八字我都知道,我已替太太算過了。無奈知識淺陋,只能入定,未能入勝,故爾未知吉兇。佛家之入勝,猶道家之朝徹,須入物我兩忘之境,而有心性二界之通,方可接朝徹之光,見未來之事。”寶釵謝了妙玉,跪向佛前,心動神知,默然禱祝,一盡其誠。
寶釵他們都替太太吃齋,寶玉亦然,所不同者:食齋之后,更有心齋。夜宿怡紅院,晝坐梨香院,經(jīng)旬不輟。這日人去詞在,寶釵案頭來看,是一首《西江月》,寶玉填的是:
法法法元無法,空空空亦非空。靜喧語默本來同,夢里何曾說夢?
有用用中無用,無功功里施功。還如果熟自然紅,莫問如何修種。
寶釵見他說的多是任性自然之理,重在天道之無為,未免有失于人道之有為,心說:“回想當(dāng)日他移情參禪,是顰兒和我一通譏刺批駁,勸了他回頭。眼下顰兒不在世上了,舍我無人,還得我來諷他一諷,諫他一諫。”說了,動筆批了四句話,道的是:
昔日見色未見空,而今知天不知人。
域中人何為一大?天人合一不可分。
寶玉見了此批,大然其義,敬寶釵之心,又加增了幾分。從其規(guī)諫,把那人子之道,在老爺太太跟前從心做來。
窕娘雖諫其姊,猶未放心,借著上牟尼院誦讀貝葉經(jīng),把子興心懷妙玉之鐘,說與封妙聞。妙聞見過櫳翠庵中二位師姐,妙見聽了,嘆道:“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師傅遺言,正預(yù)今日。”妙玉聽了師傅臨終之訓(xùn),備制男裝,檢點(diǎn)行囊,交代檻兒,以備來日游方之所需。
卻說婁四叔得知張華無情無義,讓妻在前,棄父于后,再不肯與之目遇。和離不成,張華銜恨,不思悔改,動口動手,打罵三兒,毆傷岳父。父女告官,知縣震怒,斥張華“不忠不孝,傷天害理”,痛打了一通板子,判令義絕。
鄉(xiāng)里共斥,張華無處依倚,饑寒交迫,出柳口只得頂風(fēng)望北而來。路遇吳新登,得知老父已死,賈府?dāng)÷洌瑥缴蠅烆^,慟哭盡哀。居家守孝,李員外問所從來,張華叩謝他捐資葬父之恩,哭告:“強(qiáng)人擄掠,鎖系為庖,尋機(jī)逃歸,父親大人卻撒手人寰,子欲養(yǎng)而親不在,叫兒子如何不傷心?”
行號臥泣,三日不食,鄰人簞食壺漿以濟(jì)之,賈薔為齡官所遣,亦為其事。張華往來墳山,從小薔大爺院前經(jīng)過,偶見墜兒出入,疑為前妻三兒,“個條走路,無有不像,可惜方才轉(zhuǎn)面之間未曾看清面目。”說時已然跟在垣外,起勢攀爬,看見重孝在身,只得罷休。回家納悶了一宿,從此留了這個心。
那日窺見齡官,一時癡倒,還是二丫頭走來嗽了一聲,叫他吃了一嚇,驚起回身,和羞走了。齡官語與賈薔,“久必生事,早思遷往他鄉(xiāng)。”薔道是,“你又不愿再入梨園,我家敗亡了,在北邊無益,不如南去尋一尋你的家鄉(xiāng)。心誠則靈,不定就找著你生身的父母了。”齡官含淚點(diǎn)頭,“這一世,我只跟著你,天南海北,你說去那里,就去那里。”
聽說齡官賣宅,邢老舅苦恨無錢買那美人的舊居成家,賈芹有的是銀子,只怕賈薔不賣把他,便借王仁的名號買了下來,賃與他夫婦且住著。
嚶鳴出谷,喬遷之后,王仁日益便把邢德全厭棄起來,夜不歸家,他家的指媽媽去客房告訴,說丈夫不在家,孤男寄宿,瞧著不像,還要生出多少不堪的閑話。月黑風(fēng)高,德全無處可去,抱著膀子,瑟瑟的投在張華家的耳室,陪他吃素守孝,上山哭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