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東府死的死,賣的賣,賈府長房一脈竟滅絕無人了。物傷其類,賈政自恨無能一救,愴然愧對宗祖,拄拐去往祠堂告罪。恍惚走到東府大門首,赫然見得官封交疊,上面用著五城兵馬司的堂印,猩紅咄咄,觸目驚心。
賈環心里擱著父親,入書房請安,卻不見他人,急尋相公尋問,卻是一個不見。正疑惑,寶玉扶著父親走來,忙也伸手前去相攙。掉頭唾了,把那一幫子相公罵作猢猻,“老兔崽子,這樹還沒倒呢,就把王八脖子縮在鱉殼里了!”
賈政濁淚縱橫,恨的頓拐,“罷咧,罷咧。趨利避害是常人,舍身成仁,那是圣人!茍無恒利,何來恒心?人各有志,罵有何益,隨他去罷,去罷。”
王夫人那日吃了抄家滅門的驚嚇,心摧膽裂,當下暈厥過去。雖有一口氣在,這一睡卻未見醒來,萬幸的是:還能喂進水食,暫無性命之虞。寶釵妯娌三個都來跟前服侍,抹澡換衣,奉湯進藥,忙了半日。寶釵接了鳳姐的手來添黃熟香,勸道:“你去瞧瞧你婆婆的病,他是大太太。”
邢夫人身上沒病,心里那病,王善保家的最是明白不過:邢夫人假他之名,放了兩筆利錢在許氏娘家,吃了一二年的利。錢契雖在,而今誰還有那打不爛的天靈蓋,敢向那虎口拔牙去?
連本帶利,不下五六百銀子,想是有去無回喂了狗了。邢夫人討不得也說不得,心疼的吃不下飯,還怕老爺知道了要動雷霆之怒,無計可施,臥床不起。
鳳姐不知底里,一般的勸婆婆安心保養,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邢夫人叫東府殺頭的禍事嚇怕了,聽見“禍”字,頭毛根子發麻,把臉轉在床里邊不瞅采,但命兒子媳婦:“你下去罷,叫我討個靜穆,打個盹兒。這一向心粘著膽,膽粘著心,困也困不了一個時辰,半夜醒來,常聽見東邊哭。”
費婆子接過話頭,“我跟太太一樣,火焰低,不單老早就聽見哭,親眼還看見珍大爺從門縫里走了進去。珍大爺的死,早都有兆頭了,只是那時俺們不敢說破。
那日晚上,嫣紅從水月庵躲星宿回來,我扶他下車,看見珍大爺從街東頭走來,也未騎馬,也未有人跟著。我當時就奇怪,未及細想,大爺就到了跟前,一轉身就進了門。未見開門,也未見關門,門縫還沒一寸寬,是人進不去,必是魂兒——可見早都掉著魂了。”
邢氏問:“沒見蓉哥兒跟著?”見婆子把頭項搖了一搖,自嘆:“看來蓉哥兒大難不死,也是有的。”一語方了,賈璉進來請太太的示下,“老爺命琮兄弟請胡郎中去了,要兒子來知會一聲,叫預備他的腳費。”
邢夫人不聽猶可,聽見了,一骨碌坐起來,指命賈璉:“快,快把琮兒追回來!”賈璉只得去了,岫煙從箱柜后出來,只見姑媽道:“花那冤枉錢作甚?我這是老病,未曾治好過;胡君榮不知病理,只知銀子——為著銀子,謀財害命,他也干的出!
你早些回去,順道告訴你父親:有多大屎,做多大粑!開了舊店開新店,把攤子拉那么大做么事!你婆家的哥哥薛蟠,攤子是大,還不都是替張德輝作嫁衣裳?我如今自身難保,看病都舍不得,你都親眼看見,親耳聽見了,不是扯謊罷?”
岫煙去了未久,胡君榮就來了,再沒有攔回去的理。邢夫人氣的把眼一閉,一聲不吭,賈琮陪著郎中請脈開了方子,怕人笑話,知道哥哥的銀子都拿出去打點關節了,日子過的緊巴,便不拼他,把隨身帶的散碎銀子拿出來,撕擄了君榮去。
聽雨軒里的賈璉遠見著君榮背影,念及尤二姐,小解了出來,把他跟鳳姐恨在一處。見有賈琮在送,背道而走,不愿去頂姓胡的的面,看他的德性嘴臉。自便下來,坐到秋桐炕上喚茶。
秋桐擺擺的走來,善姐上了兩鐘碧螺春茶去,他便上炕陪著爺吃茶說話兒,道:“我瞧爺面上不樂,可是又叫銀子難住了?”賈璉沒好氣,“你問這話,意思是要放貸,還是布施?”
秋桐笑道:“我這身子骨有幾斤幾兩,腰有多粗多細,爺還不知?爺的銀子都在奶奶手里,空手我也捉不著八哥。奶奶自己不養,放出的銀子,養的銀子銀孫,卻是一屋子都裝不下呢!善姐才才和我說,那日撞見來旺家的送了大包的銀子來。爺屋里原不短銀子,短的只是爺,瞞的也是爺。”賈璉知其意,只裝不知道,任他說下去。
那日聽聞寧府罪在國喪嫁娶,鳳姐魂飛魄散,一壁里命人收羅利錢消災,一壁里喚人抬了來旺來,但問張華,“可真斬草除了根?”來旺口齒遲疑,目光躲閃,鳳姐便知有鬼,念在他打死也不改那“并未同房”的口,把眼一閉,揮手只嘆道:“來人,送旺兒家去,好生養著罷。”
好在都還未聞風,來旺家的把鳳姐教的話一說,連唬帶哄,放出去的本,都收上來了。送到傅試手上,免了賈璉的牢獄之災。結發為夫妻的情分,賈璉在這一件上頭,算是見識了。
此時聽著秋桐不實之辭,挑撥之意,賈璉雖不言語,著實卻有幾分嫌惡,心下道:“‘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孔老夫子這句話,一點也未說錯——不是妒夫絕嗣的,就是媚夫賣乖的,黃大仙罵狐媚子——都不是好東西!好人不長久,尤二姐人好心好,是樣都好,黑母雞里的鳳凰,都容不下他!早知如此,還不如當初成全了他和張華兩個。”
列位看官,你道張華目下身在何處?說來他躲的也不甚遠,就在直沽的柳口贅在漁戶婁家。當日只說父母雙亡,賣宅葬父,兄弟姐妹皆無,孑然只有一身,萍蹤浪跡,四海為家。
成親之后,那本來的面目藏掖不住,漸漸的露出來了,一味好酒,鎮日醉嘻嘻不務生業。他岳丈便在懶蟲前頭加了一個“醉”字,喚作醉懶蟲,恨聲恨氣,替女兒抱屈不迭。
這婁家不忍心賣女上稅,躲避漁霸孔方,前兩年從南邊逃難至此,父女相依為命,仍以打魚為業。華妻在家織網補衣,杵米造飯時勸丈夫三十而立,“你要么正經讀書,要么跟父親出去學著撒網打魚,兩樣你到底做一樣,過幾年就三十的人了,沒的吃了睡,睡了吃,這是那一門子的事?”
張華聽了這些個話,一般的起誓總說痛改前非,革面做人。過后卻是一樣,見了酒,性命都不要了,還管什么臉面聲名呢?
這日,岳父黑著臉兒到家,把掛破的網望女婿跟前一撂,直把張華不瞅睬,白了兩眼過去,喚女兒:“三兒,你跟我來!”避諱了張華,放開笑臉,“你猜我今朝見著誰了?”三兒笑道:“瞧爹高興的,注定是見著好人了。”
他爹道:“你再猜不出的。他和他男人上岸避風,瞧我在灣子里撒網。聽見他喚‘婁四叔’,我問他如何認得我,他說他和妹子常吃我的魚。”三兒聽至此處,吃吃笑道:“我猜到了,是魚市的窈娘——那些年我陪爹到他家門口賣魚,他和他妹子窕娘是雙生的姊妹,我老認錯。都說他生的畫面似的,日后一準是玉二爺屋里人,爹才說他男人,是個誰?”
他爹告訴:“人是有錢的,姓卻是小姓,姓冷,是古董行當的好手。窈娘嫁雞隨雞,話里話外的幫夫,替他男人問五色鐘——就是我上月當魚打上來的那一只。說是得道的一個妙尼日用的法器,渡水游方時不意掉在那水里。他許了我五兩銀子,約了在客棧交貨,買了去做好事——供在那妙尼的肉身坐像前。你收在那里,替我拿來,我不要他的銀子,只望做了這件功德,保佑你女婿浪子回頭成個人,你好終身有靠。”
上年,張如圭帶了那乾鐘上京考績,原要當個進身之階,因未配得妙玉的坤鐘,便沒好出手,只等冷子興謀得坤鐘再送忠王府掌府官嚴篙。上船拿出來把玩,以為遲早都要離他而去,心有不甘,戀戀的便拿他烹了茶,受享受享這稀世的寶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