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不在房里,香菱陪他坐在后面花園芙蓉亭上。水蓮花盡木蓮開,亭后一埂千日紅,亭前一派拒霜花。秋園蕭瑟,寶釵對眼觀花,但覺其斂房障葉似凝愁,不禁吟出兩句:“情知邊地霜風惡,不肯將花剩占秋。”
香菱心知他所吟者誰,陪出兩句:“小池南畔木芙蓉,雨后霜前著意濃。”
寶釵聯道:“猶勝無言舊桃李,一生開落任東君。”
香菱笑一笑,道:“詠嘆芙蓉之句,姑娘沒有不知道的,若都說出來,一時也說不完——”寶釵頷首,“你因林姑娘,把古人筆下芙蓉詩都錄了下來,記在心里。方才看見眼前這花,想想他,想想我,不知怎么,就把宋子京的詩說了出來,不想惹出你這詩呆子的詩興來!李太白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咱們兩個,聯詩思故舊,對花成三人,何如?”
香菱把點頭的不止,寶釵見了,便說道:“三兩芙蓉并水叢,向人能白亦能紅。”
香菱跟后道:“浩然不在芍藥下,如何獨占晚秋晴?”
寶釵道:“千林木葉正疏黃,占得珍叢第一芳。”
香菱道:“容易便開三百朵,此心應不畏秋寒。”
寶釵又道:“芙蓉一帶繞池塘,萬綠叢中簇艷妝。”
香菱接道:“錯認園林春富貴,不知葉底有風霜。”
寶釵笑道:“小池霜冷藕花空,卻有寒枝浥露凌。”
香菱脫口而出:“莫恨芳容生獨晚,好隨黃菊傲西風。”
二人還在興頭上,不覺云生東南,霧障西北,雷聲隱隱,一陣雨齊刷刷的下來,亭前花草皆濕。
雨止,天外殘虹,西邊透出日色,香菱回頭一望,見的是小螺打著一個宮用的湘竹荷蓋簦,寶琴攬著他立在簦下花間,正應了“風吹綠琴去,影并雌鴛鴦”兩句。
香菱心吟詩句,嘴上不好打趣,瞧的滿眼都是笑。寶琴載笑走來道:“我從后門進來,聽見你們聯詩,不愿驚動,在這里聽了宋人王彥猷跟明人王安中各一首詠芙蓉的詩。”
寶釵道:“方才說對花成三人,來了你一個,就成四人了,這芙蓉詩社更興旺了。”說了,笑向香菱,“大觀園里輯的詩,喚作《怡紅集》,照此說來,你錄的這芙蓉詩冊,也可題作《半師集》!顰兒于你,有半師之實,他在天上有知,見了你這心,也要說不枉當日教你一場呢。”三人坐對芙蓉,說些前情舊事,乍悲乍喜,也不消多記。
兩家早請算命先生排過八字,一無六年大沖,三年小沖之說;二無雞狗、龍虎、虎羊、蛇鼠難配之話,朱大娘笑的彌陀佛似的道:“妻大一,金滿屋;金玉緣,互保全。”
二老爺也作興起來,夫妻二人都要從速沖喜,于是紅綠書紙,過書回帖,放了文定。緊趕著擇了好日,親友送禮。或有喜幛,或有喜軸,書以“鴛鴦譜定成佳偶,伉儷榮諧到百頭”“明歲麟兒應兆夢,千年燕翼比鴛盟”等語。
尤氏從西府回來,又向薛家送賀禮去了。許氏月份大了,大著肚子不便出門,只在房中安胎待產。賈蓉守望妻兒,輕易也不出門,賈珍不能親力親為,早晚派銀蝶來望問。
許氏心里有事,拘的不堪時,也只能往匯芳園中散一散,打聽賈珍不在,必要到那逗蜂庵的菩薩跟前默然告罪求平安。
酉官是從水月庵帶來的,和寶珠姐妹情深,背人時,二人不拘主仆之禮,只論結義之誼。賈珍暗囑家生的萬兒:“戲子無義,唱戲的女孩子嘴賤心活,不更事,更不懂規矩,你安心服侍小姑娘,教導酉官看眼色。我憐你父母雙亡無親無靠,不虧待你。倘若知情不報、口風不嚴,錦香院里任人踐踏的文花,就是你們的下場!”
午錯時,賈蓉自斟自飲吃了幾杯酒,書房歇晌去了,許氏得空來至園中。打發小丫頭子去瞧寶珠,自個繞到逗蜂庵后頭。走的脫氣心慌,支著腰隱在山子石后頭摸肚皮,左右尋不見可坐處,還向水邊去——那里有倒在水里的一棵老柳樹,半死不活,常有人坐上面觀魚。
柳葉燥黃,落的潭中岸上都是,風吹葉落,引得魚兒洑上來唼喋。萬兒放了魚,瞧著水面出神。酉官問:“你怎不逗魚兒玩?”說時把手里撿的葉子撂向水中,回頭又問:“在想什么心事,發什么呆呢?”
萬兒拾眸,見一葉飛來,忙抬手擋下。酉官拾起那葉,笑道:“是我才撂的,叫風吹轉來了。”說了,使勁撂出去。萬兒看著道:“越用勁,越撂不出去。”話音方落,那柳葉果又落回原地。
萬兒道:“珠小姐念《四十二章經》,上頭說‘逆風揚塵,還坌己身;仰天吐唾,還墮己面;用心害人,還報己身’。我這心事,也像這樹葉兒,想拋卻,卻總拋不開——除非死了,才得離開這里,離了爬灰的主子!”
酉官嘆道:“姐姐的心事,不便和人說,寶珠姐姐和我早猜著了。主子滿口的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下人的難處,下人都知道,我們同病相憐,寶珠姐姐不怨你,只憐你。他說夢見這府犯了滅門的大罪,所以有意設法,放你我出去,叫我帶你去卯官的雙喜班謀一條生路,說:‘餓死在外,還落個清白,強如在這里當粉頭,白叫人作踐臟了身子,抄家之日,還當牲口發賣!’”
萬兒聽的又是虧心,又是酸心,一時說不出話來,起腳就走。酉官一伸手抓起魚缸,跟后而來,只聽他道:“主子逼我做耳報神,吩咐我的話,我去告訴小姐知道。”
許氏看見萬兒來了,扶樹立在道旁問:“你們兩個都不在,就留小姑娘一個人在庵里?”萬兒問了他的好,道:“姑娘說水火無情,命我們兩個一齊來放生,到了水邊,彼此有個照應。”許氏見那魚缸眼熟,驚問:“這缸那來的?我看和你們蓉大爺書房那一只,像是一對兒。”
酉官不撒謊,“這缸,還有才剛放在映月潭里的魚,都是蓉大爺親送珠小姐賞玩的。上下兩層的主子都替少奶奶肚里哥兒求平安,官中出油在逗蜂齋點長明燈,奶奶私自拿梯己打平安醮,珠小姐說眾生平等,佛門沒有拘魚悅人的道理,故而拿去放生,想是替兄弟放的。”
許氏聽見“兄弟”,不由的自望心腹,口里道:“難為小姑娘想的周到,真心有這個兄弟。老爺跟你蓉大爺知道放生么?”酉官道:“西府二太爺預備迎親,傳老爺過去有事去了。”許氏聽了,笑對腹內道:“你爺爺給你父親認了女兒了,都巴望你出世,兒女雙全!”
賈蓉在那板榻上翻身困不著,挺的渾身不受用。酒壯英雄膽,披衣下地,獨自入了園中。曲折看景,有心裝個無意,漸向逗蜂齋逛去。
許氏的丫頭不見萬兒酉官,禪堂上止有寶珠在打坐,輕腳退出來找尋他們兩個,不意見著蓉大爺,唬了一怔。賈蓉直直的瞅著,走過長廊來,悄聲問:“你不跟著你奶奶,怎么在這里?”丫頭子回話:“奶奶打發我來,瞧老爺不在,奶奶好來跪經。”
賈蓉道:“你們奶奶身子不便,你去說,我和老爺都在替他跪經,你送他回房歇著罷,動了胎氣,就不好了!心動神知,他的心菩薩知道了,巴巴來跪菩薩,菩薩反要替他懸心。”丫頭子答應了去,賈蓉走入佛堂,眼見寶珠起身入內,忙從袖內掏出碧玉嵌珠雙結如意釵。
攆上道:“太爺賞你的朝陽五鳳掛珠釵,未見你戴過。你是孝女,想是說那老太太生前戴過,不忍心戴在頭上招搖,這也有理。我便留了這個心,前兒薛大爺替妹子置辦嫁妝,求我領他去了一趟紫檀堡的寶云記銀樓。看著這個好,買來你戴。”
寶珠等他說完了,襝衽道:“女兒給爹爹請安,爹爹萬福。”說時跪向地下,賈蓉連忙攙住,“家無常禮,人后何必行此大禮?走,我送你歸房,把這釵戴上我瞧瞧去。”說了,放手朝前走去。
寶珠遲疑未動,他聽聽無聲,折返來勸:“你別忘了,你是敕造寧國府的金枝玉葉,吃齋念佛是為祖母消災,替母親求子,那都是一時之孝,那有一輩子不嫁男人的?你奶奶解懷,還指望你長姐當母,幫襯著教養兄弟呢!那時,那里還有工夫在這里青春虛度呢?”
說著,抬手上頭,把那如意釵插向垂鬟分肖髻。寶珠不禁躲閃,賈蓉只得住了手,攜他道:“妝奩前頭去戴罷,我把你頭發從新分股,把鬟緊緊,就好戴了。”說時牽扯而行,寶珠奪手不能,立定不住,竟叫拾掇了去。
是夜,賈蓉閉門稱病,早早在書房睡下,父親跟前是不能盡那人子的晨昏定請之禮了。岳母向晚來看女兒,他也沒出去見,只命丫頭捎出話去說:“偶感風寒,凈餓兩日,悶頭發了汗,也就好了,不必大驚小怪,馬不停蹄的來攪我!這下正好,讓炕給你奶奶跟他母親,一炕上睡著好照應,一頭睡著好說話兒解悶。”
人定時分,黑燈瞎火,母女并頭而臥,面對面說話兒。許氏道:“你老女婿跪經跪的頭痛,身痛,鼻塞流涕,老爺不知跪的怎么樣。女兒心里過意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