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時說,要等我在世間有了牽掛,在最不忍離開的時候送我走?!崩罘箪o靜言著,淡淡掃了她一眼,“牽掛這二字,于我很難。”
馮善伊停下步子,抬了抬由溪水沾濕的裙角,隨口道:“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不過——”李敷說著步子頓住,沒能說下去。
“我那時是逗你的。我沒想什么人死。大家活得難得如意不是?!彼α诵?,專心致志擺弄著裙尾。
她之身后的男人,素色袍衣黑如墨,寒氣逼迎,長衫腰擺皆在飛。
馮善伊繞過裙擺徐徐轉身,走至他身前,青色長衣蕩了風中,靜靜抬首,面無表情的轉眸,漸勾起笑意,舒緩從容,“我不是什么狠心的女人?!?p> 李敷凝著她,手自她鬢后抬起,木蘭珠花笨拙地插入她發髻間,他低了一聲:“相比逢場作戲虛情假意,我之無情無義更不會傷人?!?p> 馮善伊順著那珠花摸去,笑了笑:“既是無情無義,何不丟去?”
李敷眸子閃了閃:“你這幾日來在故意勾引我嗎?”
馮善伊借著他的話笑:“如何不能勾引。我不勾搭你,你早已聯合他人害我。我說了要你心上添個人是真的,你添了我,才不會存心害我,反會真心護我。我的想法就是這么簡單?!?p> “很直接?!崩罘竺蛄舜剑挠牡?,“這就是你的生存方式。所以,先帝也算是如此嗎?”
馮善伊胸口冷窒,漸睜大眼,沒有出聲。
李敷朝前走去,只將聲音落了身后:“在以生存為前提的勾引中,不小心假戲真做,于是丟了一顆心,反被勾引。”
馮善伊愣在原處,摸著自己心口靜了許久,聲音很輕:“這顆心莫不是在著嗎?未曾丟了去?!?p> 轉日午時,他們趕著驢車到了偏關。城中富沃,百姓多過得豐潤,于是來往人行中對這風塵仆仆穿得落魄駕著驢車的二人頗無好感。馮善伊跳下驢車時,順路拉了拉路邊一個翩翩小少年問路,那少年先是退后一步,隨即拿帕子擦了擦被她摸過的右肩。這一舉動,驚怒了馮善伊,于是不顧市容市貌,從頭到腳開始數落小少年看不起外地人。此一番引得當街圍觀注目,那小少年亦是個面薄的,揚扇遮面,連連卻步。
“你退,你退什么退啊。我摸你肩怎么了,我手臟怎么了。我還摸你臉呢。”他越退,她便越近,稍帶著抬手貼著他臉,“嗯,面皮還挺嫩?!?p> “你?!毙∩倌炅⒅绷松?,一袖子指了她,“你流氓?!?p> 鬧得離譜,終于使得李敷無奈下車出面調停。
“收回去!”李敷持劍而來,擋在二人之間。
馮善伊嚇得悻悻抽回了手,李敷看她一眼,轉過身盯著那少年:“我叫你把那句話收回去?!?p> 少爺瞪大眼睛,因著那把來勢洶涌的劍示了弱。李敷卻不知讓步,反將劍搭在他肩頭距脖子半寸的地方,引來周遭一片嘩然。李敷朝四面人群狠狠瞪了一眼,大家慌忙散去,馮善伊忙蹲下身拾撿他們落下的雞鴨魚蛋之類。
“大爺是要財,還是要色?”那小少年看著李敷,儼然有些支撐不住。
馮善伊探了頭過去:“爺我財色都要?!?p> 李敷拉下馮善伊,只道:“彭孫齋如何走?”
“東行,東行三百步,右首。”小少年哆嗦地移開劍身,扭身逃了走。
李敷轉過頭,把手里拎著雞鴨魚的馮善伊一并扔了驢車上,牽著驢東行。
馮善伊湊到他身前,難得誠懇:“我真感動。這一頓,我請你喝酒?!?p> 李敷面無所動,只言了聲:“喝湯?!?p> 二人入了彭孫齋,馮善伊問李敷怎么知道城內有個如此氣派的酒樓,李敷不理她,入了二樓的雅座,背出幾個菜名便命小二端上來。
飯過半晌,馮善伊靠窗向樓下望,突然轉過頭來看著李敷:“我丟了一身袍子。其實我不想說的,我估摸是珠兒偷去了。她惦記我的袍子好久了?!?p> “都過了這么久,你才說?!崩罘筇Я搜?,倒了一杯水,聲音很淡。
“不想挑撥你們美好的曖昧來著。”馮善伊咬了一口醬肘子,“可是我這人有話不說就憋得難受?!闭f完忽得仰起頭來,唇邊醬汁沾染。
李敷平靜地看著她,突然抬起一只手拭著:“我會記得要回來?!?p> 馮善伊睨了眼他蒼白的手指,然后道:“你逾越了。”
李敷沒有理她,低頭給她舀了碗湯,推到她眼前。
“我打算寫信給拓跋濬說你對我動手動腳。”她說著把左臉偏過去,“這邊也要。”
李敷端著茶,稍稍皺起眉來:“你果真——”
“可愛?”馮善伊堆出一臉天真對他笑。
李敷虛眸:“流氓?!?p> 她撲上桌,緊盯著他的眼睛:“你還想我更流氓些嗎?”
李敷低頭喝了口茶,再一抬頭時,額上忽覺一涼,似是什么油膩貼了額頭。她夾雜著醬汁的蜻蜓一吻竟是毫不費力。他把水咽下去,并不覺得驚訝,偏了目光,聲音沖著簾外,一低:“還不進來?!?p> 簾外一應,即漫出個立起身來的人影。來人朝向李敷跪下:“臣在軍中接到密信,即是趕來,候等了三日。李大人總算來了?!?p> “他是偏關營中前將花弧?!崩罘罂聪蝰T善伊,“之后由他護衛你入清水河?!?p> “那你呢?”馮善伊繼續喝了口湯,不經意問。
李敷垂眸,聲音微弱:“回宮復旨。”
“噢?!瘪T善伊應了一聲。
李敷立起身來,長袍在風中抖了抖,袖風掃過,他最后看了她一眼:“把湯喝完?!?p> 馮善伊咬著雞腿抬起眼來,又“噢”了一聲,沒有再說話,也沒有抬頭目送他離開。最后的最后,是她將那雞骨頭啃斷,刁了嘴里,轉頭對跪在地上的花將軍道:“你想不想喝,魚湯。”
他們在用完這一頓之后駕著驢車匆忙離開了偏關城,一路再北,即是清水河。馮善伊察覺到李敷離開后,他們的腳步儼然比之前快了許多,再不走那些鳥語花香好風好景的郊路,也不會閑適自在地在山間安營扎寨。于是十日的行程,僅用了七日。入清水河,和大部隊會合的當夜,馮善伊下得驢車,嘔得天昏地轉,連花弧抱上來潤兒,她都沒力氣抱。小眼睛和小西施因著多月未見主人,更是不依不饒。尤其是小西施哼哼唧唧,咬著她裙尾左右打滾。那是因為,它在抗議,它的主人如何沒能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