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他們離開偏關的當夜,城中發生了一件腥風血雨的慘事,此事于朔州立時成為百姓茶余飯后津津樂道的趣事。而這個消息,也是在半月之后,待馮善伊一行人輾轉入云中郡,才有耳聞。
那一日,眾人入郡,候等云中遣軍前來接應,先是落了郡城中一家茶館歇腳。先前花弧得了李敷吩咐便早早在城中替馮潤選了位奶媽劉方氏,馮善伊初見便喊方媽。
喝茶時方媽恰抱著孩子坐了馮善伊身側,將小眼睛擠去了下位。小眼睛只好頗不爽地貼近小西施,小西施近來精神不濟,卻隱有發福的跡象。方媽摸了摸她肚子道是要生狗仔了。馮善伊一聽,忙垂頭盯了眼自己日漸豐腴的腰身:“我莫不是也有了。”
花弧遞了本菜譜來,請馮善伊先選幾個菜。她于是心不在焉地接過菜譜中,耳邊傳來臨桌上茶客漫話談論聲。
“偏關城半月前那一出血案不知結案否?”說話的是一個端茶碗的老頭,皺紋堆緊,“一說是個朝廷命官,懷里抱著個女子從偏關城樓跳了下來。我那外孫恰經過,說是那場面慘極了,血濺城門。”
馮善伊端著茶杯的手有些抖,于是放下,轉過頭望去那一桌閑話的老人家。
“又一說。那是京城來的大官護送宮里的娘娘來我們朔州,避入偏關時,遇到京中刺客伏擊。不甘心落入敵手,就那么跳了下來。”館子里的茶客于是都說開這話題,一個稍年輕的抱著茶壺走上去,挨個給桌上老大爺添了杯茶,“這案子沒法破。只有宮里面才知道怎么回事。不是說連皇上都驚動了嗎?”
“娘娘,您還沒選菜呢?”花弧靜了好一會兒,幽幽出聲。
“噢。”馮善伊應了一聲,回過身來,再去看那菜譜,字跡模糊的厲害。
添茶倒水的小二為各桌遞上茶點,像是個知內情的,神神秘秘道:“我啊,還聽得一說法。各位還要不要聽,要的再加半壺茶,由小的細細道來。”再轉過身來,沖著堂中各位一躬身,果然有人叫好,連連招手添茶。
小二清了清嗓子,道:“你們說怎么著,話是三品大官送宮中娘娘入朔州不錯,可那娘娘是犯了錯的,被貶來我們這的。所謂一路護送孤男寡女處著必然是要動了真感情,本說取道信都,結果二人中途變卦,轉道偏關,那是什么,明明白白的私奔啊。”
馮善伊靜靜聽著,身側花弧已怒得聽不進去半個字,回身便要取劍。馮善伊忙擋住他青筋暴起的手臂。
“娘娘!”花弧不甘地低聲一喚。
馮善伊面無表情地喝了一口茶,平心靜氣地聽那小二造謠言事嘩眾取寵。
“朝廷這才追蹤來了殺手,就是要把事暗中解決的。我說這案子根本不用破,官衙也不敢審,說穿了就是私奔露餡,雙雙殉情有什么好破的。各位官人想想,這皇帝就是不寵你了,也不會任憑你給自己戴綠帽子。”小二說得一嘆,搖搖頭道,“紅顏真他媽禍水啊。可惜了那位御前重臣,落得紅顏一劫,挫骨揚灰,當真不值。”
花弧紅腫雙眼,猛一抽劍,卻由馮善伊出言阻下。
“花將軍。”她揚起頭來,眸子閃了閃,將菜譜推回去,“我只想喝魚湯。”
“可這里......”花弧訝然,恍然明悟她所言要,絕不僅僅是單純的喝魚湯。他靜了片刻,終于無能忍耐一時突然失控,抱著劍蹲身下去像個孩子一般抽泣得哭起來。連連哽了幾聲,哭腔濃重喚了聲“大人。”
馮善伊垂了眼皮,雙手捧起半盞茶。
“我想喝魚湯。”一滴淚,迅速落入水中。
這一日午后,馮善伊連喝三碗水,以水代湯。
飯畢,花弧為馮善伊和奶媽潤兒安置了一輛馬車歇息。馮善伊只覺稍睡去半刻,起身時已覺窗外黑夜沉沉,再問方媽,才知馬車前行了數十里,已是遠離了云中郡,朝去與陵宮相反的方向。馮善伊忙扯下車帳,冷言喝住駕車的花弧。
花弧停穩車,跪地請馮善伊下車詳談。馮善伊不知他又要耍什么花樣,吩咐了方媽幾句,轉下車中。她與花弧行至湖邊,水汽寒涼,雙目沉潭。花弧跪向馮善伊,輕道:“花某絕無心加害娘娘。”
“你要送我出朔州?”馮善伊虛了眸子看他,“或者,是李敷的意思。”
花弧皺緊額頭,只道:“還請娘娘不要辜負李大人最后的心愿。跳下城樓,一是為斷了追蹤的刺客,聲東擊西護您安全出了偏關;二是......”
“瞞天過海。”馮善伊轉過身去,“讓天下人知道,包括宮里的那些人都知道馮善伊已死。所以他偷去我的華袍,罩在另一個女人的身上和她跳下城樓。死狀凄慘難辨,沒有人能看清楚那女子到底是誰。”
“娘娘石城遇險后,大人書信托付我暗中尋找合適的女子尸身。”花弧聲音略低,“大人恐怕在那時早已有了這番打算。”
“恐怕......他是要白死這一回了。”馮善伊死咬出字眼,抖了一笑,“花將軍,送我回去。你什么也沒有說,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花弧連跪幾步,匆忙道:“李大人便知道您會如此執意。他只要我帶給你一句話。”
“什么話?”馮善伊輕了一息。
花弧喉中微哽:“煩請您替腹中骨肉思量三分再決意。”
呼吸窒住,冷風鉆入袖中,馮善伊難以回神。她扶著身側的一棵樹緩緩坐下,瞪大的眼睛空空洞洞。
“娘娘,地上濕涼。”
花弧忙傾身伸手去扶她,由她猛地甩開。她喘了幾口氣,轉過僵硬的目光,直直盯著花弧:“把你的話再說一遍!誰,誰腹中的骨肉。”
“李大人說,娘娘腹中龍種結胎三月之多。”花弧咬緊牙關,“娘娘不是不明白,如今出得宮外,您有孕的消息傳回宮中,自會招來話柄,即便皇上認下,宮中那些咄咄逼人的娘娘們自會想方設法除去您。就是不報,您入去陵宮,陵宮不留男人,倘若生子,必要想法設法送出。如有幸是公主,那公主一生也只得困在陵宮,當個婢人。”
馮善伊靜了片刻,道:“你說下去。”
花弧吸了一口氣:“如今陵宮之中便有一個女侍名綠荷,本是太武帝獲罪宮妃所出,那宮妃亦是入了云中才覺有孕。此事傳回魏宮,太武帝聽信讒言,只道是宮妃與隨行護衛行茍且珠胎暗結,隨即下令雙雙賜死。當時統帥陵宮的靜慧院大人心存不忍,便拖至那宮妃臨盆后才下達賜死的詔書。綠荷由此保全。千金富貴命,卻只落得如今陵中賤婢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