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狀狀進入影廳后沒幾秒，一位個頭嬌小的白人小老太太悄悄地冒了出來。她頂著紅色的妹妹頭，穿著花里胡哨的衣服，眼睛大而圓，配著一個尖尖的大鼻子實在稱不上好看，但渾身上下卻透著精靈古怪，這種氣質在一個奔6的女性身上著實很稀罕。

　　她看看左右，確認人已走光，便躡手躡腳地鉆進了已經漆黑一片的影廳中……

　　如果穆勒夫婦還在場，肯定會很驚訝：瓦爾達居然來了。

　　實際上，除了評審團和評委，不少特殊的人也隱藏在人群中，包括上屆評審團主席、意國大導安東尼奧尼，這是他的私人行程；還有不請自來的M國來重量級影評人羅杰·艾伯特；也包括電影節的整個選片小組。只有蘭迪說不會來，馬可·穆勒對此很失望，《盜馬賊》征服了選片小組全員，大家這次來都是二刷，但蘭迪……他對蘭迪失望也不是一年兩年了，無論《盜馬賊》成績如何，他都打算這屆之后就辭職不干了，除非電影節換藝術總監。

　　此外還有香江來的導演徐客和他的女主角張愛嘉，如果王展在這里，他肯定能認出這倆。他們倒不是來參賽的，因為壓根沒有入圍任何競賽單元，只是帶著《上滬之夜》參加了一些展映活動，看能否賣掉海外版權。他們的電影如今已經映過，雖然來看的人不多，但評價不錯，有些人說比很多入圍的電影好，可是卻鮮有片商愿意理會，這樣對華語電影的漠視他們經歷過不少，心態倒還算好。

　　此時歐洲三大主偶爾會有幾部華語電影會亮個相，但里頭幾乎看不到內地電影的身影，更別說入圍主競賽單元了，《盜馬賊》的出現非常令他們驚訝、好奇，要知道目前兩岸三地在歐洲三大主競賽單元的最高榮譽，也是唯一的榮譽，也不過是75年獲得戛納最高綜合技術獎的武俠片《俠女》。他們對當下內地電影的印象是模糊且刻板的，大抵應是發展很落后的樣子，平時也不會想到去關注。

　　如果不是開幕式紅地毯上，穿著牧民服飾，打著半個赤膊的《盜馬賊》男主角仁增過于顯眼，二人也不會得知《盜馬賊》入圍主競賽，這讓他們不由刮目相看，很意外，很震撼，很激動，以致在電影節逗留如此之久。

　　難道，這部內地電影拍得特別厲害了？比他們這十年產的電影都好？

　　這個想法一出，就讓他們世界觀都動搖了。

　　有這樣想法的人不少，但多數人只是有著強烈好奇，至于對電影好壞的期待，倒是不多，多為抱著看異域風情的獵奇心態而來。

　　這種低期待，也讓普通觀眾的觀影狀態都顯得挺輕松。

　　電影準點開始放映。

　　這是一個簡單的故事，二十年代的草原之上，一個盜馬賊搶劫了官府給寺廟的禮物，作為給病重的兒子祈福的貢品而被部族驅逐。在流浪的日子里，兒子還是死了，他和妻子又有了孩子。為了養活這個孩子，他們祈求寺院和部落能夠接納他們，但卻遭到了拒絕。眼看大雪就要封山，他又偷了馬。追兵將至，他讓妻兒帶著食物下山，自己折身回去……

　　隨著一聲槍響，影廳里的觀眾并沒有在鏡頭中看到見到盜馬賊倒下的尸體。

　　那一剎那，盜馬賊或許在想，曾經，他的母親死后被神鷹啄食身體，這也是他所神往的，而神鷹是不會啄食罪孽者讓其上天堂的；

　　也可能在想，關于信仰，他終于解脫了……

　　沒有留下答案，雪上只留下落在地上的刀和一行血跡直通向天葬臺。

　　當銀幕亮起，影院里的騷動越來越大。

　　這是個非常不尋常的反應，一部電影要么被叫好，有歡呼，有掌聲，要么就被噓，觀眾提前離場。

　　可它都不是，每個人看得都聚精會神，看完后心情難以形容地矛盾和難受……可這些都是次要，關鍵在于帶來的沖擊、后知后覺若有所悟及令人細思恐極的審視。

　　劇情盡管簡單，可卻同時也一點也不簡單，每一個發展都理所當然，卻都同時重重地敲擊著人們的神經。

　　這的確是一部過分前衛的電影，現在的時代從來沒有人這么拍電影。如果為了看故事而來看電影，那便埋汰了這電影。因為這部電影展現的重點已經不再停留于故事本身，客觀的劇情上敘述甚至被刻意省略，邏輯鏈接之處卻充斥了大量留白，而主觀上的情感和心理活動也吝嗇著墨。古老的儀式、神秘的風土讓信仰是個巨大的符號穿插串起一切，畫面、音樂和鏡頭帶領著人們的感知滲透進電影的精神世界里，補全留白。這時，你自然而然會明白一切細節的意義，也邊明白了電影要表達的東西。

　　這部電影拍得無比真實，有些地方甚至讓觀眾覺得自己面對的是一部紀錄片，這讓他們想到了安東尼奧尼，但同時它又是部充滿意識流色彩的電影，但問題在于，這怎么可能在同一電影里做到？

　　電影發展至此，講好一個精彩的故事，塑造有血肉的深刻人物，掀起翻山倒海的強烈情感共鳴……有能力能做到的高手太多了，并不稀罕。

　　但這些都不是電影最本質的追求。

　　電影的一切出發點，和一切的終點，不過都是圍繞著一個主題在探討和思考，思想才是內核。

　　如果表達者不靠精巧的情節描述，不靠渲染情感引動接收者，卻要探討極深的復雜主題，甚至涉足不可說的禁忌，比如——“信仰”。表達者是否還能推動人們繼續思考？思考是否能涉足足夠深的程度？

　　這太難了，也過分挑戰表達者，這意味著劇本不再重要，表演也不再重要，這便是徹底屬于導演才能完成的藝術了。

　　這種拍法，作為后世人的王展是見過的，但卻是在40年后的藝術電影領域，世界范圍內在高手之間才剛開始流行起來，對那時的普通觀眾來說，雖然多數能夠看懂，但能完全意識到這里面展現的能力的卻不多。

　　最高級的炫技便是讓你看不出，還錯覺這部電影拍得很笨，很樸實，很原生態。最要命的是，拍得笨是錯覺，拍得真實卻是真的。重劍無鋒，大巧不工莫不如是如此。

　　《盜馬賊》做到了它想要做到一切。

　　然而，此刻影廳里的一半人是懵的，剩下的有一撮起立致敬，卻也沒鼓掌，只是呼吸急促地看著空無一物的銀幕；一撮和同伴耳紅脖子粗地爭吵起來，做著夸張的表情和手勢，顯然電影對信仰的探討他們無法接受；還有小部分沉默地癱在座位上居然留下了眼淚，這淚水和悲劇的電影結尾毫無關系。

　　杜阿梅本來是為首映安排了主創見面環節的，可是現場的混亂讓一切沒辦法組織起來。

　　這部電影對這個時代的電影人沖擊太大了。有人甚至情緒激動地沖臺。

　　田狀狀完全分不清這是什么狀況，他此刻顯然已經沒辦法心平氣靜地做任何事了，他惶恐害怕，甚至想從這里逃跑。

　　在一片混亂中，隨著主創狼狽離開，首映就這樣倉惶結束……

　　瓦爾達擠開人群，一臉不滿地悄悄閃出了影廳，看到蘭迪也從影廳里悄悄跑了出來，本聲稱不來的他，居然來了。瓦爾達不管這些事，她立刻追上去堵住他，嘴里不可停歇地碎碎念：“要知道我之前只是覺得男主角挺野性、挺性感才來看的……盡然是這樣的一部電影，太不可思議了……這次來威尼斯真好，我來對了，但你為什么就給它安排了一個場次呢？你們就沒給安排訪談之類的嗎？”

　　這天晚上的時候，《盜馬賊》相關的話題已經在全城發酵，劇組一行人都快要自閉的時候，電影節方面打來了電話，鑒于巨大的爭議和觀眾對他們取消見面的不滿，電影節將在明后天加映兩個場次，并邀請他們于明日參加官方訪談。

　　“這算是……好事？”田狀狀懷疑自己聽錯了，“他們不就差給我丟臭皮鞋了嗎？”

　　馬可·穆勒很激動：“管它呢！無論喜不喜歡你的電影，我想有議論總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