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宸淵在這,也無憾了。”妗暮唇角微勾,茶杯碰在石桌上,發出清脆的響聲,終于打破了這難得的氛圍。
“時笙,當初宸淵封印九幽煉獄為何不去幫忙…”
“妗暮,還是我來說吧,有些事,我確實瞞了你。”鳳渝打斷妗暮的質問,看向妗暮,眼底是莫名的堅持。
時笙微怔,眉頭皺起。
“你說。”妗暮轉頭,看向他。
“你沒有那三百年的記憶,所以有些事你不知道。你蘇醒時我曾經告訴你混沌之劫是天地劫難,其實不對,混沌之劫是我引下的。”
一句話如石破天驚,妗暮眼底劃過淺淺的驚訝,時笙亦轉首朝妗暮看去。
妗暮丟失了那三百年的記憶嗎?
“當初我以九州大地為爐,燃三界血脈,卻不慎引下了混沌之劫,你才會以身殉世。”鳳渝看著妗暮,一字一句,沉聲道。
“你派墨姝他們下界勸我,他們卻慘死在未魍劍下,是我害死了他們。”
妗暮面色沒有一絲表情,鳳渝卻突然松了口氣,她瞞了那么久,甚至因此縱容青嫵的所作所為,到現在,都沒有必要了。
“你為何要燃盡三界血脈?”妗暮盯著鳳渝,問道。
“為了超越祖神,成為曠古爍今的存在。”
“我不信。”妗暮輕飄飄地丟下一句,回轉頭,懶得再看阿玉,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兩人同時朝妗暮看去,時笙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樣,鳳渝卻怔住,啞聲道:“妗暮,我說我六萬年前滅世,害死了墨姝,也累得你殉世,這都是事實。”
“我再說一遍,我不信。”妗暮兀然轉頭,目光灼灼:“你若在下界布下滅世大陣,我只會相信你另有苦衷,若墨姝真的死于未魍劍下,也不可能是你所為,我若殉世,一定是因為……那是救你的最后辦法。鳳渝,我們認識多久了,就算三界明日就毀滅,我也不會相信是你甘愿所為!”
妗暮扯過鳳渝胸前的領子,硬聲道:“因為你是鳳渝,所以那些該死的請罪理由都給我丟到九天外頭去,我答應你絕不問你當初滅世的原因。”
“妗暮……”這樣怒發沖冠的妗她他已經很久沒看到了,可是,鳳渝卻沒有錯過她眼底深切的悲痛
不是怪她滅世,而是怨他不能告訴她滅世的理由,無法相信于她。
也不是怪她害死了墨姝,而是她已經失去了宸淵。
六萬年了,她從不認為當初的選擇有錯,即便回到過去,她依然會如此抉擇。
只是,她卻無法否認,她所做的一切,給妗暮帶來了永世無法釋懷的傷害。
阿玉垂下頭,眼底唯剩無奈。
妗暮朝時笙看去,道:“有些事,一次解決了也好,我們以后大概不會再見了。”
時笙笑了笑:“我也是覺得如此甚好,落衡在人間界,你回去開啟上古界,自然能看到他,妗暮,以后……”他頓了頓:“算了,鳳池和域宵之事,是我的錯。”
“不必,他們已經不在了,就算你道歉,也換不回兩條人命。回上古界之前,我不會再來蒼穹之境了。”
妗暮起身,行了兩步,卻微微怔住,垂眼看著被拉住的手腕,回轉頭。
時笙站在她身后,一眼一眼,仿似空洞無物,卻又溫柔至極。
“妗暮,以后,你要照顧好自己。”
時笙,你真是這個世上最殘忍的人。可以冷酷到毀滅我,也能溫柔得讓我錯以為你還愛著我。
手腕處溫熱的觸感傳到心底,妗暮突然靠近時笙,將他擁住。
阿玉怔在一旁,轉過了眼。
時笙渾身僵硬,手朝她肩上落去,卻又在最后一息時,停了下來。
“流殤,我不再愛你了。”妗暮望著漫天桃林,聲音點點蒼涼。
這是鳳翎一百年前就應該說的話,就算太遲,她終究要說。
淵嶺沼澤里拼死讓她先逃的流殤,青龍臺上以身為聘的流殤,擎天柱下等她歸來的流殤……拾起了記憶,卻不能再拾起感情。
她終究早已失去了那個溫柔堅韌的青年,只是一直不肯承認而已。
在妗暮看不到的地方,時笙看著遠方,似是釋懷,又似是嘆息。
“我知道。”
手腕處的溫暖盡管能沁入心底,卻不能抹平當初一劍一劍劃下的傷痕。
鳳池和域宵盡管已經死去,但她終究不能當做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阿雨已經長大,可他們卻欠了他百年時光。
銀色的神力在指尖匯集,龍吟劍在時笙身后凝聚成形。
妗暮心底冷到了極致,無法抑制的疼痛。
時笙微微勾起嘴角,閉上了眼。
阿玉面色大變,來不及靠近,龍吟劍已從時笙胸前穿過。
鮮血染盡了他素白的衣袍,時笙面容蒼白,垂下眼,卻感覺不到一絲疼痛。
有些人,相處了千萬載,早已命脈相連,可終究也有成陌路的一日。
“時笙,一百年前那一劍是鳳翎所刺,這一次,你記清楚,是妗暮,不是鳳翎,也不是這世間任何一人,是我妗暮。”
“鳳池、域宵之死,我們一筆勾銷。”
“淵嶺沼澤之義,青龍臺上之情,從此不再。”
“妗暮時教導之恩,未央宮陪伴之誼,永不回首。”
“時笙,我妗暮以祖神的名義向天起誓,生生世世,不恨你,不愛你,淪為陌路,永無再見之期。”
妗暮的話一字一句傳入耳里,時笙卻突然覺得,龍吟劍刺骨而過的寒冷,竟不及妗暮話語的半分。
妗暮,好像我高估了自己能承受的程度,也低估了你對我的恨。
不過,這樣也好,真的很好。
他看著龍吟劍從他胸前一寸一寸抽出,看著妗暮消失在桃林,看著鳳渝匆忙地追了出去。
看著整個世界又只剩他一人,和百年前的蒼穹殿一般無二。
鮮血沿著挽袖劃過指尖,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仿似盛開的桃花。
時笙陡然失去了所有力氣,轟然跪倒在地,面容失盡了血色。
漫天云霞,世界嫣紅。
唯有他一頭黑發,轉眼間唯剩雪白。
這世間真有朝生夕死嗎?妗暮,我只怕你還不夠恨我。
你能恨我,是我六萬年來最大的期盼。
桃林之外,鳳渝跟在妗暮身后,亦步亦趨,聽著龍吟劍劃在地上的鏗鏘聲,眉頭緊皺。
不知行到了哪里,偌大的淵嶺沼澤,蔥翠茂林逐漸消失,前面那人好像不知疲倦,亦失了心神。
終于,銀色的神力在妗暮掌間化為虛無,龍吟劍消失,妗暮停在一顆盤天古樹下,無聲靜默。
鳳渝腳步輕頓,停在了妗暮身后,看她筆直的肩背一點一點傾頹,茫然地轉過頭,輕聲喚他:“鳳渝……”
妗暮嘴唇輕動,眼中墨黑深沉,聲音低到似是要湮沒在這無聲的世界中。
“我傷了時笙。”話音落定,竟毫無預兆的朝古樹倒去,鳳渝大駭,忙跑過去接住她,見她臉色蒼白,才覺察到不對,待探到她體內混亂的神力,才怒聲道:“妗暮,你明知強行聚攏神力取出龍吟劍已傷了本源,如今還用古帝劍去傷時笙,你尋死不成!”
她慌得不成樣子,嘴唇氣得發抖,她竟如此作踐好不容易才重生的軀體,想想這六萬年時光,鳳渝心里頭憋屈得很,也怪他們,才讓妗暮養成了如今這般固執決絕的性子!
妗暮卻不管鳳渝的惱怒,只是垂著眼,低聲,一字一句。
“鳳渝,我傷了時笙。”
鳳渝微怔,嘴抿起,源源不斷的神力注入妗暮手心,道:“我看見了。”
“鳳渝,我把他放逐在下界,永無歸期。”
“我聽見了。”
“鳳渝,我以父神的名義起誓,以后和他只是陌路。”
“我知道。”
“鳳渝,可他是時笙。”仿似荒涼到了極致,妗暮抬眼:“他是時笙。”
“妗暮。”鳳渝嘆了一聲:“你還有我、阿玉、青姒,還在上古界等你。”
妗暮垂下頭,默然無聲。
茫然亦只有一瞬,待她再抬眼時,又是往常那般清冷淡漠的樣子。
妗暮站起身,蒼白的臉色襲上了些許紅潤,鳳渝舒了口氣,見她轉身欲走,突然開口:“妗暮,為什么你相信我不會為了私欲滅三界,卻認為鳳池和域宵之死全是時笙之錯?”
她話語中有股難得的淡靜堅持,妗暮轉身看向她,神情莫名:“鳳池和域宵之死原本就不只是時笙一個人的錯,若不是我當年堅持從隱山回來,在他大婚之日去蒼穹之境,他們都不會出事。”
看著妗暮眼底的寂寥,鳳渝暗下了眸子,妗暮,真是如此嗎?
你可以原諒墨姝之死,卻無法釋懷鳳池和域宵的逝去,是不是因為……時笙對你而言,太過重要,重要到你根本無法承受他出現在你眼前,也無法接受他是害死鳳池和域宵的人?
“還有一件事,了斷了我們就回上古界。”許是鳳渝的目光太過透徹,妗暮移開眼,打斷鳳渝的沉思,道。
鳳渝斂下心神,朝她挑了挑眉。
“你引下混沌之劫的原因我不再過問,但是墨姝……她怎么會誤入你布下的大陣,當年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鳳渝頓了頓,突然拉著妗暮朝淵嶺沼澤極東之處飛去。
淵嶺沼澤的荒漠盡頭,妗暮看著數十座孤寂佇立的石像,怔了半晌,許久之后才回轉頭,道:“鳳渝,這就是你當初布下滅世大陣的靈脈之處?”
鳳渝站在她身后,點頭,神色沉重。
妗暮朝前走去,行到一座仰望蒼穹的女神君石像前,伸手朝她握去,卻在觸到她指尖之時,死死停住。
墨姝,你竟在這里,等了我們六萬年嗎?
雨雪風霜,日升月落,不知歲月的等了我們六萬年嗎?
她回轉頭,眼底深沉凜冽,似是冷到了極致:“鳳渝,當年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妗暮,有些事,我該告訴你了。”低嘆聲消逝在風里,兩道人影淹沒在淵嶺沼澤極東的荒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