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嶺沼澤下的桃林外,妗暮沿著小徑緩緩走進桃花滿天,如詩如畫,小溪潺潺,風光無限。
當年她從隱山滿懷希冀而回時,曾經走過這條路。
回首百年,物是人非,唯有此景,一如當初。
她站定在小徑盡頭,看著嫣紅的桃林下閑坐的白衣青年,佇立良久。
他微微垂首,容顏如昔,長發如墨,唇角柔和。
只是,妗暮卻陡然憶起百年前蒼穹之巔上他決絕的眉眼,冰冷到殘忍的聲語,毫無留念的冷漠背影。
時笙,鳳翎的怨憤在龍吟劍下的炙火燃燒百年,你呢,可曾睡得安穩?可曾想起有過一個喚鳳翎的人,信你百年,愛你百年,又……恨你百年!
妗暮抬步朝桃林下的白色人影走去,嘴角勾勒出莫名的弧度。
不過,真可惜,我只是妗暮而已。
和你相識千萬載,卻從來不曾愛過你的妗暮。
那個曾經愛你愛到卑微的鳳翎,被你親手葬送在蒼穹之巔。
你,可會后悔?步履緩行,玄色的人影走進桃林,樹下端坐的時笙抬首,定定地望著她。
還是一如六萬年前啊……
滿界桃花,億萬神祗,都不及她走來時,眉間一抹風華。
時笙將手上書簡收好,倒了一杯溫茶,垂下眼:“坐。”
妗暮拂袖,端坐在他對面,瞳色沉黑,似蘊著幾萬年浮云糾葛的滄桑。
她端起茶,輕抿一口,微怔。
茶香清甜,入口微甘,是她一貫喜歡的口味。
是妗暮喜歡,不是鳳翎。
“你記得真清楚,早些年那些下界的小仙都喜歡送些極甘的茶種入未央宮,總是叫我不知該如何推卻。”
她素來看重面子,自是不想讓小仙知道她這個執掌上古界的真神有些個小姑娘的愛好,但時笙卻從來沒弄錯過,無論是她喜歡的服飾,茶味,還是吃食。
時笙笑了笑,神色依舊淡然,道:“我見擎天柱上你的名字已經恢復,想必已經取了龍吟劍,有了鳳翎的記憶。”
妗暮握著茶杯的手輕頓,微微蹙眉,抬首道:“時笙,你當年何必做到如此?”
時笙垂眼,不答,顧自沉默。
“鳳池域宵都是我這一世至親之人,雖然……”她停住聲,話語漸漸清冷:“你如此做,可曾想過若我覺醒,該如何自處?殺了你為他們報仇,還是既往不咎,當做這些事從來沒有發生過?”
她看著時笙垂下的眉間,屈身靠近,一字一句道:“你明明知道我都做不到,為什么還要把我逼到這種地步?”
兩人靜靜對峙,一人低頭不語,一人眼帶憤慨。
桃花自樹上吹散,跌落在地的聲音打破了這詭異的安靜。
時笙將手邊的茶杯繞了兩個圈,靜靜抬首,劃過妗暮的眼,道:“妗暮,鳳翎愛流殤,那你呢?”
這一次輪到妗暮徑自無言,她蹙眉看向時笙,神色微有不耐。“你我相識千萬載,應當知道,不喜便是不喜,我有流殤的記憶,不代表我同樣愛鳳翎,你不也是一樣?”時笙淡聲道。
隔著繚繞的霧氣,妗暮掩在袍中的手猛地一緊。
這便是原因?他不愛鳳翎,怕惹上麻煩,所以才會做到這種地步?真是混賬,時笙說不愛,難道她妗暮還會觍著臉一廂情愿不成!
“你說得不錯,我雖有鳳翎的記憶,但到底不是她,那些俗不可耐的你情我愛,看著都讓人礙眼,若是我當初便有自己的記憶,絕對不會愛上流殤。”
妗暮冷聲道,眉眼淡漠,將心底莫名的澀然壓下。
有些事發生了,終究不能一笑而過,因為在乎過,所以才難以面對。
時笙神色一僵,定定看了妗暮半晌,才端起茶杯,低聲道:“是嗎?原來是俗不可耐啊……”
聲音低沉,竟有一抹難言的寂寥,妗暮抬眼看去,卻只見他神情清冷,不由得暗下自嘲,轉過了眼。
到如今,竟還會妄想他有一絲歉疚,妗暮,你真是可笑。
“那你恨我嗎?妗暮,毀了域宵的尸身,棄了鳳翎的婚事,你恨我嗎?”
“恨,當然恨。”妗暮道:“但我不止是鳳翎,鳳翎恨你,我不能,鳳翎恨不得你去死,我也不能。”
千萬載友誼,時笙,我怎么去恨你?即便你做到這一步,我又能對你如何?
“當初的事,你要一筆勾銷不成?”
“不,我會重開上古界,整個下界交給你,仙妖兩族之爭我不會再過問。”
“為什么交給我,你就不怕我助滄溟滅了仙族?”
“無論當初你做了什么,你都是真神時笙,你會對鳳翎無情,可不會拿三界安危開玩笑。”
“說得真好,妗暮,你這些大道理幾萬年了,還是沒丟下,我呢,你要如何處置于我?”
“留在蒼穹之境,永世不能踏足上古界一步。”妗暮抬首,緩緩開口。
這是她唯一能做到的處罰,剛才她無法說完的那句話……鳳池和域宵是鳳翎這一世至親之人,可時笙卻是她妗暮永生永世最重要的人。
她無法抉擇,也分不清孰輕孰重,到最后,只能都失去。
時笙笑了起來,眼底劃過莫名的意味,垂眼:“妗暮,我害死了鳳池和域宵,只是將我放逐在下界,是不是太輕了?”
他嘴角微嘲,妗暮不知怎的,竟感覺此時的時笙格外涼薄。
她眼底盛起薄怒,壓下心底的冷意,轉過眼,卻見阿玉不知何時已站在了不遠處的桃林中。
妗暮輕舒了一口氣,道:“既然來了,怎么不出聲?”
“我又沒有躲躲藏藏,你自己沒發現,怎么賴在了我身上。”阿玉眉一揚,朝兩人走來,大剌剌的坐在時笙和妗暮中間,端起桌上備好的茶,嘴角一勾:“看來你是知道我要來,選的又是妗暮喜歡的俗味。”說完偏向妗暮,斜眼看她:“都是當娘的人了,怎么也不改改?”
時笙低頭抿茶,面上云淡風輕。妗暮白了她一眼,輕哼一聲懶得理她。
桃林之外的世界,管它三界傾覆,恩怨糾葛,他們三人只管端杯飲茶,淡看流水,六萬載時光,仿似從未逝去。
千萬年前便是如此相處,到如今,還能坐在一起,已是世間難得之事。
只不過,誰都知道,這恐怕是最后一次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