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驚鴻發了話,再沒人敢反對。蘭香她們可不是扣兒,只把柳驚鴻看作一個十七八歲的病嬌少年。雖然少爺平時待人和氣,她們在他面前也是順從的奴才,半點不敢忤逆。
扣兒正是明白這個道理,才不屑自降身份去和一個丫鬟爭執,倒叫自己沒臉。
很快有兩個十四五歲的小廝抬了軟轎過來。蘭香給柳驚鴻穿了一件百蝶穿花大紅襖,厚底大紅靴。臨出門時,又追上來,拿了一件大紅云紋斗篷給他披上,嘴里說著:“外頭起北風了,少爺千萬別凍著?!?p> 扣兒暗暗翻了個白眼,外面陽光燦爛,院子里種的那棵古銀杏樹,金黃色的葉子一動不動,像一幅金箔剪紙,靜靜地鑲在碧藍的天空中,哪里來的風?
柳驚鴻卻看了她一眼,回頭對蘭香說:“給少奶奶拿件披風……”
扣兒忙打斷他的話:“相公,不用這么麻煩,我沒覺得冷。”
相公?這個陌生的詞匯讓柳驚鴻有片刻恍惚,他蒼白的臉上洇出一團紅暈,掩飾般地輕咳了一聲。
“少爺,您怎么了?”蘭香急忙上前,一邊在他背上輕拍,一邊就要去尋大夫,“彩鳳,快去請回春堂的林大夫……”
“不用了。”柳驚鴻擺了擺手說,“時辰不早了,還是快去上房敬茶吧?!?p> 蘭香這才作罷,忙扶著柳驚鴻上了軟轎,也不管扣兒,直接抬起來就走。等走出了清暉園很遠,柳驚鴻才察覺自己的新婚妻子沒上轎。
他正要吩咐小廝停轎,蘭香指了小徑上那個裊娜娉婷的身影說:“少奶奶頭一回進這么大的園子,瞧什么都稀奇,一個人逛得開心呢!”
扣兒還真是來瞧稀奇的。這柳府不愧是豪富之家,園子修得大而漂亮,都快趕上她前世的生態公園了。到處是荷池曲徑,亭臺樓閣,小橋流水,點綴些假山怪石,名花佳卉,寒梅修竹,明顯是仿江南園林風格。
她跟著軟轎,穿過樹蔭蔽日的小徑,跨過方磚砌成的月洞門,上了九曲回廊。彎彎曲曲的回廊上設有九扇形狀各異的漏窗,通向園子的主體建筑“福蔭堂”,也就是柳老太太的起居處。
轎子一落地,就有婆子上來打起轎簾,欲扶柳驚鴻下轎,旁邊的蘭香搶上前去,說:“我來,我來!”那婆子也沒二話,讓到一邊?;仡^看見一個十三四歲的姑娘,生得跟仙女似的,眸光生輝,唇角含笑,明媚得像這秋日的暖陽。
她正驚艷不已,臺磯之上,已有丫鬟掀起了門簾,朝里面通稟:“少爺、少奶奶來了!”
扣兒隨柳驚鴻跨過門檻,方進入正廳,一位面容慈和、頭發花白的老太太被人攙著迎上來?!皩O兒給祖母請安……”柳驚鴻正欲行禮,被老太太一把摟入懷中,嘴里喚著:“我的乖孫,心肝兒肉,你總算是醒了!”一時竟嗚咽起來。
“孫兒不孝,讓祖母擔憂了?!绷@鴻聲音中也帶幾分哽咽,旁人見了忙寬慰勸解,老太太方才止住。丫鬟們扶著老太太歸了座,她還一直拉著柳驚鴻不肯松手。柳驚鴻只得挨著她在矮榻前坐下,早有機靈的丫鬟端了個繡墩放在榻前。
那丫鬟只端了一個繡墩。本來站在柳驚鴻身旁的扣兒,孤零零一個人杵在那兒,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委實讓人難堪。
一瞬間,大家的目光全都聚在扣兒身上,又很快冷漠地轉開,也不打招呼,只當屋里沒有這么一個人。
被人當空氣視若無睹,扣兒沒有不自在,只微低了頭,裝出一副古代新媳婦的羞怯溫婉模樣,一雙眼睛悄咪咪四處張望。
老太太在正面矮榻上獨坐。左邊第一張椅上坐了個年逾半百的男人,長相周正,身材有些發福,卻并不油膩,目光炯炯逼人。應該就是人稱柳百萬的柳云浦。
一個體態豐腴的婦人坐了右手第一,面如滿月,皮膚白凈,眉清目秀。柳驚鴻眉目間和她有幾分相似,是柳太太無疑了。
右第二到右第五,是四個年齡五六歲至十四五歲不等的女孩,看模樣八成是柳驚鴻同父的四個妹妹,衣裙妝飾個個華貴,倒分不出嫡庶。
左手第二,是一個二十四五歲的青年,容長臉,瘦高個兒,五官清俊,笑起來很有幾分讀書人的矜持……對了,他是整間屋子里,唯一對她露出溫和笑意的人。
扣兒正在猜度他的身份,柳云浦干咳了一聲,眾人皆會意,齊齊站起來向上首處的老太太請安。老太太道了聲“好”,大家方各自落座。
這時,有丫鬟用茶盤捧了幾杯茶,徑直走到扣兒身旁。柳驚鴻欲起身,和她站到一處去,老太太卻悄悄扯了他一把,沖他搖頭。
屋子里肅靜無聲,眾人皆斂聲屏氣。大小主子仆婦丫鬟雖多,卻連一聲咳嗽都聽不到。
出乎大家意料,扣兒并不怯場,從那丫鬟手里接了茶,走到老太太跟前,雙膝跪在地上,兩手將茶碗舉過頭頂,恭敬地說:“孫媳婦恭請祖母用茶?!?p> 老太太微愣。這個鄉下來的丫頭沒有想象中那么卑微懦弱,上不得臺面。不由定睛打量一番,好個標致的姑娘,且不論性情如何,模樣是真的好,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土氣。難怪新婚第一天鴻兒就知道護著她。
罷了,鴻兒也老大不小了,身邊得有個貼心人伺候。月嬋那丫頭雖才貌俱全,樣樣都好,但眼界太高,一心想攀高枝,即使當年不退婚,怕也不是自己寶貝孫兒的良配。
老太太想著,接過扣兒手中的茶,輕抿了兩口,便遞給身邊的丫鬟,從袖子里掏出一塊羊脂玉玉佩,說:“進了柳家的門,就是柳家的人,今后要好好侍奉鴻兒。”
扣兒頓時眼睛一亮,用雙手接過玉佩,真心實意地說:“謝祖母賞賜。”
她又如法炮制,給柳云浦敬了茶,得了個大紅封——三十兩銀票。如此簡單粗暴……她喜歡!
輪到柳太太了。她依樣把茶碗舉到柳太太聶氏面前:“兒媳婦恭請母親用茶?!?p> 聶氏沒有去接茶碗。她微微皺著眉,冷厲的目光把扣兒一覽無余,帶著怒氣說:“鴻兒昨晚就醒了,你怎么沒有回老太太、老爺和我?今兒一早也沒有請大夫看過,還鬧著要鴻兒陪你一起來上房。林大夫早就交代過,即使鴻兒醒了,也要臥床靜養。你就是這樣做人媳婦兒的?果然是農家女,粗野無知……”
“好了!”柳云浦阻止她說下去,面色如常,慢悠悠地說:“此事容后再議,等喝了這杯媳婦茶再說?!?p> 聶氏勉強按捺下一肚子火,端起扣兒的茶,匆匆抿一口就放下了,然后,不情不愿地遞給她一對翠玉手鐲。
扣兒用舉得酸軟的雙手,接過那對手鐲。綠盈盈的,通體無瑕,觸手溫潤,一看便知非便宜貨色。
柳府長輩都喝過了媳婦茶。柳云浦指了自己身邊的男子,對扣兒說:“這是鴻兒的族兄遇春,家中的生意都是他佐理,你也敬一盞茶吧?!?p> 扣兒乖乖地照做了。柳遇春端起茶碗,揭開蓋子拂兩下,慢條斯理地抿了抿。碗蓋停在嘴邊,朝她看過來,溫煦的目光中帶著善意,真是又儒雅又親切。
“鴻弟生來單弱,以后有弟妹照顧,我這個做哥哥的也放心了?!彼麑⒁粋€金線繡云紋的荷包放進她手心,不著痕跡地捏了捏,目光微閃。
這是被調戲了……還是大庭廣眾之下?扣兒不動聲色地抽回手,低著頭,恭順地道一聲:“謝謝族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