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上房，柳驚鴻依舊坐軟轎回清暉園。聶氏讓人請了回春堂的林大夫，他給柳驚鴻仔細診了脈，驚喜地說，柳少爺竟是大好了。沒再開方子，只說照以前的藥方服上一段時日，再吃些滋補品，好好靜養(yǎng)。

　　聶氏在柳驚鴻床頭坐到臨近午時才離開，并沒有理會扣兒。臨出門時，聶氏微瞇著眼囑咐蘭香，少奶奶以后盡心照顧少爺便是，老太太和太太院里的晨昏定省都免了。

　　扣兒在一旁聽了，面有喜色，只要不去長輩面前立規(guī)矩就好。蘭香暗自搖頭，這是個爛泥扶不上墻的。太太的意思是遠著她，只空有少奶奶的名分，府里的大小事務(wù)都不讓她挨邊，甚至連磋磨她的興致都沒有。

　　這倒正如了扣兒的意。她就是來當便宜少奶奶的，誰愿意勞心費神管府里的中饋？每天工作十多個小時，白天東奔西跑，唇槍舌劍，晚上還要出去應(yīng)酬，陪客人吃飯喝酒到凌晨，她前世在職場上還沒拼夠嗎？

　　聶氏格外開恩，見扣兒沒有陪嫁丫鬟，撥了自己身邊的一個二等丫頭給她，另有兩個灑掃屋子的小丫鬟。怕擾了柳驚鴻養(yǎng)病，反正又沒有圓房，不必住在一個屋，另外將她安置在清暉園旁邊的西小院。白天過來照顧柳驚鴻，晚上回小院安歇。

　　清暉園已經(jīng)夠偏了，這個小院更是幽靜，大白天都闐無人聲?？蹆簠s很滿意，命丫頭們把屋子打掃一遍，重新?lián)Q了帳幔簾子。蘭香也去湊了一回?zé)狒[，很不以為然。一溜三間平房，兩明一暗，開間不大，也沒什么家具陳設(shè)，連府里的管事嬤嬤都比她住得好。

　　扣兒將東頭那間作了臥房，中間那間作廳堂，西頭住了幾個丫鬟。央著柳驚鴻給掛了一塊匾額，上書春浮居三個字。柳驚鴻問她什么意思，她說出自“終日昏昏醉夢間，忽聞春盡強登山。因過竹院逢僧話，偷得浮生半日閑?！绷@鴻驚喜不已，沒想到自己的沖喜娘子還識得字，會念詩?？蹆喉樧旌a，說祖父是私塾先生，姑姑從小就教她認字，些須學(xué)了幾句詩，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

　　柳驚鴻不可能找竇璇璣去對質(zhì)，這事算是圓過去了。日后，在柳驚鴻的默許下，扣兒常常出入他的書房，翻一翻那些古籍，興致來了會臨個帖，最感興趣的還是話本小說。可惜，柳驚鴻的書房里都是《四書》《五經(jīng)》孔孟之書。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绷破蛛m然是個富賈，卻希望兒孫讀圣賢書，以后能夠改換門庭，詩禮傳家，最好能供個進士出來。

　　柳云浦平日并不久居秀水，常年在揚州坐鎮(zhèn)，這回是驚聞獨子病危，他才從揚州趕回來。去了一趟京城，又在家中盤桓了數(shù)月，揚州那一大攤子事還等著他。喝過媳婦茶的第二天，見兒子病情好轉(zhuǎn)，他便回了揚州，本地生意都交給了柳遇春。

　　柳遇春這人，扣兒從柳驚鴻那里打聽了個七七八八。他是柳家的族親，與柳云浦同一個宗祠，四歲喪父，讀了幾年私塾，屢試不第，15歲由族人舉薦到柳云浦名下錢莊當學(xué)徒。他吃苦肯干，人又機靈，三年學(xué)徒期滿，便成了錢莊得力的伙計。20歲被掌柜派往揚州總號，得到柳云浦賞識和喜愛，遂跟在他身邊學(xué)習(xí)商務(wù)。

　　柳云浦見他識文斷字，十分勤勉刻苦，又是族侄，對他很是器重，著意栽培。二人名為主仆，情同父子。

　　“我身子不好，又天生不喜庶務(wù)，這么多年幸虧有族兄輔佐幫襯，父親才能財運亨通，日進斗金?！绷@鴻感慨地說。

　　聽說柳云浦評價柳遇春“年少篤誠”，在揚州第一眼見到他就非常喜愛，扣兒簡直張口結(jié)舌——這柳遇春也太會偽裝了吧？

　　柳驚鴻見她這副模樣，不由失笑道：“你這什么表情？是不相信嗎？族兄能言善道，很會做生意，為人又寬和，從不頤指氣使，合府除了母親，沒人不喜歡他。”

　　“母親為何不喜歡他？”扣兒睜圓了眼睛，似乎嗅到一絲八卦的味道。

　　柳驚鴻為她話中那句“母親”失神了一會兒，她說的是母親，而不是你母親。前幾日，她還說“你祖母、你父親”的……悄悄地紅了臉，他便知無不言了：“母親說族兄面相不善，天生的白眼狼，父親待他太好了些，小心引狼入室?！?p>　　聶氏的話其實不無道理，女人都是敏感的動物。憑直覺，扣兒也不喜歡柳遇春。何況，敬茶那天他還偷偷捏了她的手……

　　扣兒坐在書案旁，用指甲使勁掐自己的手掌心，沒防備，被柳驚鴻一把抓了過去。他心疼地嗔怪：“這是做什么，手掌心都掐紅了！”

　　被他抓了手，扣兒也不在意，她可沒讀什么《女誡》《烈女傳》，更不懂“男女授受不親”之禮。柳驚鴻握著她的一雙柔荑卻是心猿意馬，心一下子跳得撲通撲通。

　　女孩兒的手，那么小，白白的，柔若無骨，這就是書上描寫的“纖纖玉手”吧？

　　“少爺！”蘭香在門邊一聲喚，柳驚鴻含笑抬頭，手仍是沒有松開。

　　“老太太收到文家的來信。”蘭香走了進來，“文家三小姐進京待選了?！?p>　　原來，這個扣兒前世歷史書上沒有的朝代叫作大梁王朝，現(xiàn)任皇帝自繼位以來，每三年一次秀女大選。凡五品以上的官員之女，年齡十三歲到十六歲沒有婚約的，都要把名字報上去擇選。除聘選妃嬪充入后宮外，還為適齡的勛貴皇族擇優(yōu)婚配?；实鄄缓门?，又年近半百，后宮已多年沒有進新人，此次甄選主要是為幾位成年的皇子、親王郡王世子選妃。

　　柳老太太的親侄子是臨江知府，官居從四品。那位三小姐文月嬋，今年十五歲，三年前選秀時未滿十三歲，又和柳驚鴻有婚約，沒有上報內(nèi)務(wù)府，現(xiàn)在和柳家退了婚，便按規(guī)制將名字報了上去。經(jīng)過第一輪篩選，文月嬋獲準入京候選。

　　雖然文家人在給老太太的信中說，京城美女如云，人才濟濟，文家又不是世宦大族，文月嬋就是去過個場，幾乎沒有雀屏中選的可能，但炫耀得意之情仍是躍然紙上。

　　一瞬間，柳驚鴻的臉變得蒼白。他迅速丟開扣兒的手，懨懨地嘆了口氣。

　　蘭香似乎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連忙上前告罪：“奴婢該死，奴婢不該再提表小姐……明明知道少爺和表小姐……少爺，您不要傷心，表小姐她……”

　　柳驚鴻打斷她的話，對扣兒說：“我乏了，要去睡中覺，你一個人留在書房……”

　　“咱們一塊兒回房去，好伺候你喝藥洗漱。”扣兒立刻起身。給柳驚鴻喂藥梳洗的事，都是她這新媳婦親力親為。

　　柳驚鴻望了她一眼，神色漠然，搖搖頭：“你回春浮居吧！”

　　扣兒沒再說什么，淡然一笑，低頭應(yīng)是。目送蘭香攙著柳驚鴻搖搖地走了出去，她對身邊的丫鬟說：“我們也走吧?！?p>　　這個丫鬟是聶氏給她的，原名小翠，她給改成了翠翹。

　　翠翹忐忑不安地看她一眼，說：“奶奶莫放在心上，少爺只是一時忘不了表小姐，時間長了就會知道咱們奶奶的好?！?p>　　這丫頭以為她在吃那位文小姐的醋呢！扣兒噗哧地笑了出來。她又不喜歡柳驚鴻，這個中二少年，傷春悲秋，風(fēng)一陣雨一陣的。好的時候待她極好，教她寫字、下棋、畫畫，溫言軟語，體貼寬厚。心情不好的時候，就耍大少爺脾氣，一言不發(fā)，冷若冰霜。

　　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不是紅袖添香的侍妾丫鬟，這股公子哥兒習(xí)氣，簡直讓人受不住。

　　不過，扣兒情緒并沒什么大的波動。自從嫁進柳府，她每日養(yǎng)尊處優(yōu)，十指不沾陽春水，上不用侍奉公婆，下不用料理家務(wù)雜事。柳驚鴻雖然有些任性古怪，總體還是一個溫和純良的少年。只要她不把他當自己丈夫看待，就能安安心心地和他生活下去。

　　趁這段偏居一隅、悠閑自在的日子，扣兒每日雞鴨魚肉、時鮮蔬果，外加燕窩、枸杞、紅棗，滋補得好，倒長了不少肉。她還堅持鍛煉身體，早晚繞著小院子跑十圈，在自己臥房練練瑜伽，跳跳廣場舞。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嘛，任何時代都要有強健的體魄。

　　這樣匆匆一年下來，扣兒就像換了個人似的。人長高了，胳膊腿腕粗了一圈，那經(jīng)年蒼白瘦尖的臉，已養(yǎng)得紅撲撲粉潤起來，那枯黃如草的頭發(fā)，也烏光油亮的。

　　本來她想拉著柳驚鴻一起鍛煉，可蘭香拼命攔著，說林大夫囑咐少爺大病初愈，不宜勞心勞力，需要安靜療養(yǎng)。柳驚鴻自己也不愿意動彈，每日不是躺床上睡覺，就是在書房讀書習(xí)字，連清暉園的門都很少出，真正四體不勤，五谷不分。

　　說真的，扣兒看不出他得了什么重病絕癥，無非因為當年早產(chǎn)，有不足之癥，體質(zhì)差一些，換季的時候容易感冒咳嗽，和扣兒這個身體是一樣的。唯一的毛病就是不喜運動，又多愁善感，像個男版的林黛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