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八點,肖子良在咖啡廳里盯著一杯咖啡愣神兒。這杯咖啡從端上來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將近二十分鐘,但肖子良心神不寧,竟是一直沒想起來喝。等到再往嘴里一灌時,原本熱騰騰的拿鐵已經變得透涼,本來這咖啡廳的暖氣就不怎么樣,一口涼咖啡入胃讓肖子良猛地打了個哆嗦,半天沒緩過勁來。
郁悶地把咖啡杯放回桌上,肖子良知道自己這杯咖啡算是沒法喝了,本來就糟糕的心情這一下變得更糟糕起來。而咖啡因也開始盡職盡責地發揮它的效果,原本有些疲乏的肖子良慢慢變得亢奮,但這除了進一步助長了他心中的焦慮之外毫無用處。肖子良煩躁地摁亮手機屏,莫輕水依舊沒回信。
“唉......”嘆息一聲,肖子良將手機揣回口袋,繼續看著咖啡愣神兒。已經記不得這是今晚自己第幾次嘆氣了,自打莫輕水奪門而出之后,整個賽場的氣氛就十分尷尬。莫少秋和肖子良草草地處理完事情之后便立刻追了出來,但就是這么一耽擱,莫輕水便已然跑得無影無蹤。莫少秋像個走失了女兒的老父親一般焦急地聯系著莫輕水,但發出去的信息全都如石沉大海,肖子良的問詢也是一樣。更愁人的是莫輕水的舍友紛紛表示沒看到莫輕水回寢,平常和她關系不錯的朋友也都不知道她去了那里,這一下莫少秋可真的急了眼,擺出一副要把北辰市翻個底朝天的架勢,玩命要把莫輕水找出來。肖子良一方面驚訝于莫少秋居然有如此強悍的妹控屬性,另一方面也心急火燎地想要幫忙,卻被許建廷等一干人給擋了回來。
“你能幫上什么忙!”許建廷瞪著眼道,“還嫌不夠亂的嗎?給我好好備賽去,明天這盤棋要是輸了我可饒不了你!”
肖子良當然不可能乖乖就范,但架不住幾個社長態度堅決,終于還是將他踢出了“搜索小隊”,但肖子良又怎么可能安安心心地回去備賽啊!心煩意亂的他沒有辦法,只好就近找了個咖啡廳坐下,一邊發呆一邊等莫輕水的消息。雖然看上去非常蠢,但肖子良實在是想不出來自己還能做什么了。
冷,真的冷。肖子良的雙手漸漸冰涼,即使插進衣兜或者袖筒也無濟于事(他換了上衣),啊......好像前不久剛剛經歷過一次差不多的事情,那一晚他和莫輕水坐在長凳之上,空氣中彌散著甘甜的氣息,就在寶石般的星光之下——他記得——莫輕水嫣然一笑,恰有微風揚起她的劉海,那一瞬間肖子良的呼吸險些停止......不,不能再想了,莫輕水淚眼婆娑的畫面幾乎是毫無縫隙地銜接上了那個夜晚的記憶,你為什么要說“對不起”呢?你現在又在哪里呢?肖子良忍不住再次點亮屏幕,消息提示欄里空空如也,莫輕水還是沒有回復。
熟悉的麻木感又來了,這次沒有人會把自己的手塞進衣兜了吧......見鬼,怎么又想起她了!肖子良不無自嘲地想著。又過了一會兒,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咖啡因的效力消失了,肖子良的意識也慢慢變得模糊起來,面前的一切物質都變得很遙遠,明明是安安穩穩地坐在椅子上,卻無端感覺像是在驅車飛馳一般,大腦不時傳來眩暈感。再過一會兒,連對于時間的感知都麻木了,肖子良就那么定定地看著眼前的事物,如同山脈千百年來一直默默地注視著河流自山谷中蜿蜒而過,之前千年如此,之后千年亦是如此。
“叮咚!”將肖子良從無盡的時光之流中喚醒的是一聲清脆的消息提示音。在肖子良的大腦回過神來之前,他的身體已然先一步動作,以一串嫻熟無比的動作解除了手機鎖屏。
莫輕水依舊沒回他的消息,來打擾他的家伙是崔怡。
“還在咖啡廳?”崔怡單刀直入,肖子良稍微有點吃驚:“你怎么知道我在北開的咖啡廳?”
“我就在門外,出來走走?”崔怡并沒直接回答肖子良的問題。
肖子良猶豫了十秒鐘,但面對著咖啡發呆也實在不是個事兒,最后他還是同意了崔怡的建議。
時間已經到了晚上九點鐘一刻,十二月的晚上并不是個出來散步的好時辰,故此路上人也就不那么多。兩人都不想往人煙稠密的場所去,那么最好的去處便是北開和北洋的交界處附近了。
天氣雖然冷,但幸運的是沒什么風,今天正好是陰歷十五日,月亮如燦爛的銀盤般懸在半空,將皎潔的月光灑向大地。肖子良和崔怡就這么并肩走在小路上,發出“噔噔”和“踏踏”的腳步聲,前者是崔怡的,后者是肖子良的。
“莫輕水......還沒找到?”兩人自從打過招呼之后就一直沉默到現在,最后還是崔怡先打破了沉默。
“沒有。”肖子良緩緩搖了搖頭,“消息也沒回。社長他們幾個也還沒什么頭緒。”
“可千萬別出什么問題啊......”崔怡似乎也很擔心。
“應該沒關系,莫輕水雖然蠻橫一些,但絕對不蠢,可能只是心情不好吧。”肖子良口中說著安慰的話,但更像是安慰自己。
“但愿吧......”崔怡頓了頓,看向肖子良,問道,“那你呢?”
“我?”肖子良扯了扯嘴角,想擠出來個笑容,但最終還是失敗了,“我挺好啊,吃得飽睡得香。生活滋潤身體棒,給我倆拳套我就能上臺打拳擊......”肖子良僵硬地開著玩笑,試圖緩和一下尷尬的氣氛,但沒多久自己也覺得頗為尷尬,只好訕訕地停了下來。
“你也不好受吧......”崔怡仿佛看穿了肖子良的心思一般無視了肖子良的白爛話,“雖然我不清楚你具體的情況,但是你的臉色告訴我,你很累。”
“其實也沒多累,比當年紅軍長征輕松多了。”肖子良苦笑,說實話,要說這兩天又多么疲勞倒是談不上,但很多事情糾纏在一起卻給肖子良帶來了沉重的壓抑感。他畢竟才剛剛走出高中校門,對這種混沌不清的事件完全缺乏思想準備,雖然他也在不斷暗示自己其實問題沒有想象中那么嚴重,但心里的郁悶卻是實實在在的,此刻被崔怡點破之后,疲憊感瞬間如潮水一般涌上來,灌注到了他身體的每一個角落。肖子良不得不停下腳步,深深地吸了幾口氣,才將身體上驟然出現的無力感壓制下去。
“我真沒想到下個棋還能搞得這么復雜。”甩去了頭腦中的恍惚,肖子良苦笑道,“本來我只想和別人下下棋,交幾個知心的朋友,怎么會走到這步田地呢?”
“有句話你聽說過沒有?”崔怡也停止了前進的步伐,改為來來回回地踱著步子,她身后是銀燦燦的湖水,在夜景中發出令人眩目的光華,在這光華之中,崔怡的聲音顯得飄渺不定,仿佛從另一個時空傳來,“有人在,就有江湖。”
“我知道,《笑傲江湖》里的,林青霞那一版。”肖子良點點頭。
“很多事情就是這樣,本來簡簡單單的,但人一摻和進來就復雜了。”崔怡輕聲道。
“那確實......”想著這段時間發生的種種,肖子良對崔怡的觀點表示同意。
“所以說,既然復雜是常態,那也就不必心急,安心等著他出招就好。”崔怡的聲音低的如同在催眠,但卻正好能被肖子良聽清楚,“如果事情還沒發生就把自己搞得狼狽不堪,那等事到臨頭時也一定會手忙腳亂吧?”
肖子良突然發現崔怡一直盯著自己的領口,低頭看去卻發現本來平整的領口不知何時已經變得皺皺巴巴,想來是剛剛在咖啡廳里神游天外時不小心揉皺的。肖子良臉一紅,伸手想把領口整理一下,結果因為沒有鏡子做對照,領口的樣子越來越奇怪,即使看不到自己的形象,但光看著崔怡那張憋笑憋到漲紅的臉肖子良也能明白自己現在的形象怕是不怎么雅觀。
“行啦!我來幫你吧!”似乎是實在忍不下去了,崔怡湊上前來輕輕地扯平了領口,說也奇怪,剛才還驕橫如野狗一般的領子在崔怡手中卻仿佛是溫順的小白兔,三兩下便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看著兩領口重新變得規規矩矩起來,崔怡滿意地笑了笑:“下次注意點,可不是每次我都會幫你整領口啊!”
“嗯......嗯!”肖子良含含糊糊地答應了,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剛剛被整平的領口仿佛沾上了崔怡的體香,不時撩動著他的鼻翼,令他心神不寧。
兩人繼續前行,不一會兒就來到了瞭望塔之下。一對兒情侶剛剛從塔樓上下來,女孩兒一個勁兒地埋怨男孩兒不懂情調,說著“這么浪漫的氛圍你問我穿這么少冷不冷?你腦子是不是有坑啊!”這一類的話。旁邊的男孩兒則是表情復雜,一張臉上帶著五分懺悔三分悲傷外加兩分委屈。兩個人看到崔怡和肖子良先是同時愣了一下,進而同時露出一副“哦,原來如此”的神色,反應之同步就好像事先排練過一般。
“從某種意義上講,似乎還真是天生一對兒。”這個念頭在肖子良腦海里一閃而逝。
“上去看看嗎?”崔怡提議道。
“你不冷嗎?”肖子良有點擔心,看上去崔怡穿得并不厚,“上面據說風很大。”
“沒關系啦!”崔怡笑嘻嘻地說道,“我這一身看著薄而已,真要比起來說不定你還不如我穿得多。”
“真的嗎?”肖子良不由得上下打量了崔怡幾眼,真的難以想象,看上去如此單薄的布料居然能發揮出堪比羽絨服的效果嗎?看來男女生的衣物還真是兩個概念。
瞭望塔上居然并不是很冷,也沒有想象中寒風撲面的悲催景象出現。肖子良俯視著碩大的湖面,這幾天心中積蓄的郁悶之情漸漸地平息了下去。微涼的風從北方吹來,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香氣——是香水的味道嗎?這么想著,肖子良偷偷瞟了身邊的崔怡一眼。說起來這丫頭還真是好奇怪,大半夜地拽著自己來溜馬路......不過也多虧了她,心里現在舒服多了,只是不知道莫輕水找到沒有......
“滴滴!”懷中的手機發出了響聲,肖子良連忙掏出來查看,這次是許建廷發過來的消息,內容是他和“汪勝”的聊天記錄:
汪勝:嘿!莫輕水是不是走丟了?
許建廷:是啊!啥事兒?你給拐跑了?
汪勝:你要硬這么說也沒什么問題......
許建廷:???不是吧!你還真下手了?不是我嚇唬你,老莫真會宰了你的!
汪勝:當然是開玩笑啦!大小姐下午三點鐘就跑到我這兒來了,拉著我要我給她復盤,復完了就拉著我下指導棋。這丫頭今天怎么了?下棋起來和瘋了一樣,飯都不吃了,一邊下一邊哭,這不剛剛她實在累的受不了趴桌子上睡了,我這才拿手機看見你在發尋人啟事......
許建廷:這事兒說起來就復雜了......你先把莫輕水安撫住了吧,我和老莫馬上到。
聊天記錄到此為止,下面許建廷又客套了幾句,大意無非是感謝大家的幫助,現在莫輕水已經找到了,很安全大家不要擔心云云。看到這里,肖子良才松了一口氣,心中一塊大石頭總算放下了。
“找到了?”崔怡問道。
“嗯,謝天謝地,沒出什么事兒。”緊繃的精神放松后,疲憊感涌了上來,肖子良只覺得上下眼皮不住地打架,似乎隨時都要睡去。
“要不先回寢吧......”肖子良在心中琢磨,但是畢竟是崔怡把他約出來的,此刻直接告辭回家總覺得有些不太禮貌。肖子良一時陷入了糾結之中,完全沒注意到有交談聲從遠方傳來,并且聲音越來越大。
“李星川?”崔怡倒是一下子就聽出來了,忍不住低聲驚叫。聽到“李星川”這三個字后,肖子良的睡意瞬間一掃而空,連忙豎起耳朵聽著外面的動靜,卻聽到李星川在不遠處叫嚷,語調中似乎帶著火氣:“你說我撿勺子,那你讓棋算怎么回事兒?”
“讓棋?”另一個聲音赫然是周靖,“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你倒是說說我怎么讓棋了?”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李星川繼續說道,“你倆那盤的棋譜我看了,15年你就是用同樣的飛刀‘騙’了程瀟!你可別告訴我當初你拿來騙人的招自己反而不知道怎么接!”
“就這?”周靖的聲音絲毫不慌,“同志你好好想想,已經五年了!我都從初中到大學了,誰還記得當年那柄‘飛刀’啊!”
“你......”李星川一時語塞,雖然明知道周靖的話是強詞奪理,但問題是它偏偏還天衣無縫,一點兒毛病都沒有。
“大晚上的把我拽出來就為了埋怨我沒贏的了肖子良,你不會是......沒把握拿下他吧?”周靖語調中的揶揄連條狗都能聽得出來。
“什么?!”李星川大怒,“你以為我像你一樣蠢嗎?那小子能有業余三段?我呸!就算是個標準業三我也能穩穩拿下,何況是他!”
“呵呵。”周靖的聲音突然變冷,“你也認為他夠不上業三水平嗎?那為什么你要讓他以業三的棋份和你下棋呢?你是......怕輸嗎?”
“我!”李星川氣勢如虹地“我”了一聲,但“我”完之后卻又遲遲沒有了聲息,好半天之后,肖子良才聽到李星川的回答,音量縮水成了方才的三分之一左右,“我......我不想再輸棋了......”
之后是一陣沉默,腳步聲卻是越來越近。肖子良沒來由地有些緊張,倒不是怕被撞見了和崔怡躲在瞭望塔上,而是在這種氣氛下他和李星川見面,氣氛可能會相當尷尬。
“嗒。”腳步聲在瞭望塔之下停了下來,周靖終于開了口:“不上去看看嗎?”
“不去了......”李星川的聲音滿是疲憊,“到上面去總讓我想起一些不好的回憶......”
“那好吧。”周靖似乎嘆了口氣,“那我就在這兒和你說吧。”
“之前你的經歷我也有所耳聞,如果接下來的話有什么冒犯之處,我先給你道個歉。”
“不過,說實話,棋的輸贏是很正常的事情,身為棋手不能只想著怎么‘不輸’,而應該考慮怎么‘去贏’。說句不好聽的,你這次即使靠著少讓兩子擊敗了肖子良,難道你以后贏棋就都靠這種手段嗎?”
“不,你不懂......”李星川喃喃道,聲音沿著瞭望塔的通道傳上來,真切無比。
“你經歷過的我的確不懂。”周靖的語氣很誠懇,“但是我希望,我說的話,你能懂。”
“......”李星川無話可說,只得報以沉默。
“好好想想吧。”周靖撂下一句話,隨后“嗒嗒”地腳步聲再次響起。周靖似乎一個人先離開了,留下李星川一個人呆立在瞭望塔之前。
面前似乎有光影在搖動,即使閉著眼睛,視覺神經也被這變換不止的光所激活。活躍的神經信號由視網膜開始,沿著神經向內層層傳遞,所到之處,從神經中樞到每一根神經末梢都被喚醒過來......莫輕水猛地睜開眼,一盞橘黃色的路燈如流星般在眼前劃過。
“醒了?”莫少秋的聲音從前方傳來,莫輕水轉過頭,看到哥哥正坐在駕駛位上轉動著方向盤。說起來雖然早就他考了駕照,但莫輕水這還是第一次坐哥哥的車。
“對不起......”蘇醒后的莫輕水第一時間回想起了下午的事,即使不知道具體過程,她也能猜到大家費了多大的力氣才找到了她,“給大家添麻煩了吧。”
“也沒什么,就是嚇了一跳。”莫少秋明明很累,但依舊故作輕松地說道,“不就是輸棋后不開心嘛,很正常,當年日本‘六超’(上世紀日本涌現出的六位“超一流”棋手,人稱“六超”)輸了棋還有去天橋上組團撒酒瘋的呢,你這不叫事兒。”
“對不起......”莫輕水也知道哥哥是在安慰自己,但思來想去,還是只憋出來這句話。
“算了算了,在群里報個平安吧。”莫少秋不忍心看妹妹這個樣子,“大家都在擔心你呢。”
莫輕水默默地打開手機,消息欄中是鋪天蓋地的,莫新消息輕水一個個地回復過去,無非也就是自己很好,請大家不要擔心之類的話。
直到某個人時,莫輕水停了下來,思考片刻后,將輸入欄中那如同外交辭令般的方塊字一個一個刪掉,換成了另一句話:
“我沒事,你好好休息,明天的比賽加油。”
“謝謝你送我到宿舍!”同一時間,崔怡笑嘻嘻地和肖子良道別,“快回去休息吧。”
“嗯嗯,那我走了啊!”肖子良擺擺手,沒想到自己困成那個樣子,居然還能硬榨出一絲體力把崔怡送回宿舍,也真是怪不容易的。
“啊,對了!”正在肖子良轉身要走時,崔怡的聲音從身后追了上來,肖子良回頭,見崔怡俏生生地站立在宿舍門口,月光潑灑在她身上,美不勝收。
“明天比賽加油啊!”崔怡嘴角上揚,聲音仿若百靈。
“多謝!”肖子良揮了揮手,正這么個功夫,口袋里的手機也響了,拿出來看時,竟是莫輕水發過來的消息。
肖子良抬頭看看崔怡的背影,又看看屏幕上的文字,突然覺得這亂糟糟的一天也不算太糟糕。什么暖洋洋的東西充盈在他體內,驅散了原本沁入骨髓的寒意。
“是啊。”肖子良微笑著,轉身朝宿舍的方向走去,“加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