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了沒有十來步,在場的行家中已經有不少人都看出了門道——莫輕水這次是有備而來。
莫輕水雖然是受三子的棋份,但有一說一,她這個業三確實注水嚴重,肖子良當初比現在還菜的時候都能連砍她四盤,雖然有情緒因素在里面,但是也足以看出莫輕水的真實水平。不過話又說回來,肖子良將她摁在地上亂捶也的確起到了一定作用。莫少秋可是一清二楚,自己這個妹妹前段時間擺棋的頻率明顯高過以往,看來是真被肖子良砍急眼了。
但即便如此,也沒人能看好她能拿下李星川,李星川什么水平?那可是業余六段啊!全國的業余六段也就那么四百來人,整個北辰市連李星川這種“遠來的和尚”都算上也不會超過十位!縱然李星川狀態不好,那也不是一個注了水的業三能說拿下就能拿下的,再加上之前不久莫輕水剛剛在李星川手下吃了一盤敗仗,任誰都不可能相信短短半個月間她能夠有多大的長進。
這些莫輕水也都明白,她雖然蠻橫,但可不是沒腦子。整整一個禮拜,她都在盤算著怎么來對付李星川。
而她的方法說來也不稀奇,無非就是四個字:極端主義。
之前也提到過,圍棋中有兩大基本概念:“實空”以及“勢力”。簡單來講,實空就是能確定圍住的空間,相當于身上的現金;勢力呢,就是能對全局產生影響的棋形或者局部,雖然不如實空那樣能把扎扎實實的目數拿到手,但相對而言用處更廣,可以來威脅或者壓制對方,進而轉換成相應的利益,相當于手里的股票。棋手下棋,不過就是這里撈一筆現金,那里囤一批股票,最后比一比誰賺的錢更多,以此來決定勝負。
一般而言,棋手們都會比較注重“勢地均衡”,大概就是說要讓手里的現金和股票分配合理,既保證充足的本錢,又攥著一定量的股票,伺機折現;這樣的話,手上有一定的本金,如果股票賣虧了,也不至于傷筋動骨;而手里有一定的股票,則保證了自己依然有發展的可能,可以對對方構成威脅,一旦對方“經營不善”就可以借著“股票”大賺一筆。相對而言,這種行棋思路是比較靠譜的一種。
而莫輕水這一局的戰略,則和這種思路完全地背道而馳。她并沒有苦心維持著棋盤上的“地勢平衡”,而是主動放棄外圍的勢力(股票),任由李星川筑起高墻,而莫輕水則是狂撈實地(現金),等到四處定型完畢時,李星川已然死死籠罩了整個中腹,一塊大空視覺效果相當華麗,而莫輕水則是占據了巨多的實空,在四條邊上都是二三四路地趟拳開路然后連滾帶爬地卷走了實地,其模樣相當狼狽。
但狼狽歸狼狽,莫輕水這一套極端實地戰法地效果卻相當好,原因也很簡單——她下的可是讓子棋啊!
沒錯,讓子棋意味著執黑一方在開局時分就已然擁有了較大的優勢在手,之后的進程無非是以上手能夠刮走下手多少優勢而決定輸贏的(上手即水平較高的棋手,下手反之)。而下手之所以輸棋,往往是因為對棋的經驗不足,很多自以為沒問題的地方三兩下就被對面打穿,最后不得不慘敗收場。莫輕水這一套地趟拳雖然也沒少虧,可卻是風險最小的下法。不管李星川怎么挑釁,莫輕水都不為所動地撈地,有的時候寧可猥瑣一點也要把自己空中的味道都給消除掉,絲毫不給李星川翻江倒海的機會(味道:如果一塊棋可能被對方沖擊或者殺掉,就叫“味道差”,十分安全的話就是“味道好”。一般說“有味道”就是指這塊棋并不十分安全,可能會被對方沖擊)。結果下到現在,全盤基本定型,莫少秋點了點目,發現還是黑棋稍好的局面。
“不錯不錯!”許建廷在旁邊眉開眼笑,“你妹妹挺聰明啊!想必李星川也很郁悶吧?”
研究用的棋盤離賽場不遠,肖子良抬頭看去,正好看到李星川神色陰郁,死死地攥著手中的折扇,顯然是對局勢很不滿意。
“這棋有一點好,沒有中盤直接收官!”莫少秋也對黑棋的形勢表示樂觀,“輕水她計算力比較差,最不擅長的部分其實就是中盤搏殺,本來我還怕她和李星川對殺崩掉,不過現在看來棋盤上已經沒什么能崩的地方了。”
“看收官吧。”康昕劍還比較冷靜,“李星川的官子可不是吃素的,目前黑棋優勢也不算很大,別在最后被人彎道超車就行!”
這句話一出口,大家臉上的喜色頓時收斂了一些,畢竟官子可是圍棋的三大階段之一,如果水平差太多的話就算前面領先再多也能被對面用官子刮回來(就比如說莫輕水曾經帶著盤面十目的大劣勢收官,結果反而把肖子良刮成了負四目半,由此可見官子水平差是多么令人絕望的事情)。莫輕水雖然公認的官子不錯,但她真的能扛住李星川的手段嗎?
棋局繼續進行著,大家這個角度看不到莫輕水的表情,但從行棋中卻可以充分感受到她的謹慎。莫輕水每步棋都要考慮半分鐘以上再落子,雖然用時說不上有多長,但在四十分鐘包干的賽制里,這已經是她能做到的極限了。對面的李星川也是三思又三思,絞盡腦汁地變換次序或者施出強手試圖攪亂局勢,但莫輕水異常謹慎,李星川給她設下的埋伏基本都讓她躲了過去。隨著棋局的進行,李星川的臉色越來越青,和旁邊笑容逐漸變態的社長三人組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總穩了把!”許建廷看著莫輕水搶走了最后一個大官子,終于松了一口氣,“這幾十手莫輕水雖然下得稱不上完美,但說實話已經很可以了,李星川忙活半天也就占了那么一點點便宜,根本不夠翻盤的!”
“往后就是小官子了。”康昕劍一直緊繃的臉也松弛下來,“莫輕水就算虧也不會虧太多,這一盤黑棋基本是贏下來了。”
旁邊的佟毓淑神情有些復雜,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從內心里她是高興的,畢竟如果莫輕水贏了就說明冠軍已是北洋大學囊中之物,北洋棋社自然也就不會被掐贊助。但無論怎么說都是北開大學的人輸了棋,身為社長的她心里多多少少都會有些不是滋味。
“下一手是粘在這里吧!”如今棋局已經簡單到肖子良這一手爛官子的家伙都敢上來擺棋了,“這個有后手九目左右,應該是棋盤上最大的官子了!”
“對!”莫少秋點點頭,“看來這段時間沒白訓你,官子水平有進步。”
“哈哈......”肖子良打著哈哈,剛想說幾句俏皮話,卻突然發現許建廷和康昕劍瞬間瞪圓了眼睛,連忙把嘴里的話咽了回去,小心翼翼地問道,“怎......怎么了?”
“大小姐沒有‘粘’!”許建廷剛才還笑容滿面的臉此刻已經變成了灰綠色,“她在這里走了一手‘打吃’。”
“啥?”肖子良一看就傻眼了,“這是個后手三目吧!”
“對啊!”康昕劍二話不說,劈里啪啦地擺起了棋,“就算黑棋連走兩手也打不穿白棋的空!這手棋太小了!”
“肯定是輕水誤算了!”莫少秋立刻下了定論,“她肯定認為左右兩邊棋形不好,拔掉這一子后會有棋,但實際上對于黑棋的攻擊白棋正好能撐住!”
果然,經過兩分鐘左右的考慮后,李星川果斷脫先,斷下了兩顆黑子,連帶著周圍的空點白棋瞬間收獲了五目的實利。莫輕水沒想到對方敢脫先,愣了一下之后便拔掉白棋一子試圖沖擊下方白空,十來手過去后,雖然她在白空中做了一個“滾打包收”的收氣手筋,但算下來黑棋對殺依舊慢一氣,黑棋試圖在白空中出棋的手段宣告失敗(出棋:指在對方的勢力范圍內建立一塊活棋,或者打穿對方的實空)。這就相當于莫輕水平白無故地吃了個大虧,勝負的天平瞬間就倒轉了過來。
在算清對殺結果的那一刻,莫輕水愣住了。本來她還有將近八分鐘的時間,但在這八分鐘里她卻沒有再落下任何一手棋,只是垂著頭,靜等著時間慢慢流逝。對面的李星川則是一臉死里逃生的僥幸之色,要知道,好幾次他都已經準備投子了,實在沒想到最后會以這種方式實現逆轉。
其他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定定地望向棋枰前的兩人。整個房間頓時陷入一片詭異的沉默,只有棋鐘枯燥的“滴滴”聲不時響起,更令空氣中平添了許多壓抑。肖子良不由得向下拽了拽領口,不知為何,他現在只覺得呼吸困難。
“十,九,八......”最后十秒鐘到了,棋鐘機械而無感情地讀著秒。這是莫輕水最后的十秒鐘,時間耗盡后,她會自動被判負。
“四、三、二......”就在最后那個“一”發出的一瞬間,莫輕水探出手去拍停了時鐘,接著,她垂著頭,用強行壓制住的哭腔顫聲道:“我......認輸了......”
原來剛才的八分鐘,她一直在那里流淚。
“對不起......我現在可能沒辦法復盤,不好意思......”莫輕水一邊道歉,一邊飛快地起身,捂著臉要往門外跑去,卻不料被椅子絆住了小腿,莫輕水身形猛地一晃,“撲通”倒在了地上。
“輕水!”“妹妹!”肖子良第一個搶上前去,莫少秋緊隨其后,兩個人一同將莫輕水扶了起來。莫輕水勉強穩住身形,抬頭看了肖子良一眼,嘴唇囁嚅著,低聲道:“對不起......”
“輕水,你......”肖子良正想要說話,莫輕水卻猛地掙開兩人的手臂,捂著臉奔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