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早晨，肖子良早早地來到了對局室，此時對局室里人還不多，只有幾個社長和熟人在閑聊。

　　肖子良找到棋盤之后坐好，在三個角部的“星位”上分別擺好棋子，接著便閉目養神，靜等著李星川的到來。

　　“我不想......再輸了！”李星川的話又在他腦海中響起。

　　作為一名棋手，輸棋簡直就是家常便飯，趕上手感不好的話一天都不開和的時候有的是。凡是下圍棋的人，無論水平高低，都是從勝負世界摸爬滾打出來的，對于輸棋就好像魚之于水一般，完全地適應了，所以在李星川說出這句話后，肖子良感到萬分驚訝。

　　李星川究竟遭遇了什么？到底是怎么樣的精神壓力才能讓一個稱得上是“高手”的家伙說出“我再也不想輸棋了”這種話呢？肖子良對于李星川的身世也略有耳聞，知道這一切怕是和他那堪稱悲慘的童年生活脫不開干系。

　　但這不是問題的重點，李星川已然是一個年近二十的成人了，無論小時候經歷了怎樣的痛苦，都已經成了過去式，就算想挽回也無從下手。而能掌握的，只有“現在”。

　　肖子良正在思考如何把握這個“現在”，具體來說，就是：怎么來下這盤棋。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著，等到離開賽還剩不到五分鐘時，李星川這才姍姍來遲。一進門也不說話，徑直地走到了肖子良對面坐定，接著便低下頭去，誰都不理。只是偶爾瞟一眼周圍的人時，能看到他的雙眼中布滿血絲，流露出滿滿的倦意。

　　“比賽開始！”九點整，身為裁判的崔怡一聲令下，李星川和肖子良同時微微傾身，相互行禮，緊接著，李星川自棋盒中摸出一枚白子，“啪”地打在了棋盤上唯一一個空角的“星位”上。

　　“真是麻煩她們倆了。”另一邊，一眾高手正圍著棋盤擺棋。與往常不同的是，以前都是有人跑過去看完棋，再跑回來把下幾手擺上，這次似乎是為了顯得正式一些，特地采用了記譜工具，由記譜員在一旁記譜，而棋步則直接傳到研究室這邊的電腦上，免得有人來回亂跑對選手造成影響。而這一次擔任記譜員的人正是莫輕水，又因為崔怡自告奮勇當了裁判，所以人們才會發出上述感嘆。

　　“先看棋先看棋?！痹S建廷張羅著，“李星川已經落子啦！”

　　“哦！”大伙兒應了一聲，但都興趣缺缺，畢竟讓子棋一般很少發生大規模戰斗，下手為了維持住自己的優勢總是會處心積慮地把局面導向平穩，不給對方將自己一擊擊沉的機會。既然沒什么熱鬧可瞧，大家也就懶得折騰，就算是喊得最歡的許建廷也不過是漫不經心地往棋盤上一邊擺棋，一邊和身邊的康昕劍聊天。

　　“......我覺得吧，肖子良還是有機會的?！痹S建廷大概是昨天出去找莫輕水累壞了，今天顯得有些迷糊，不時還來個大大的哈欠，“前幾盤棋我也看了，肖子良現在對于‘厚勢’的理解明顯有所提高，而且大局觀也有進步。如果他能避開和李星川近身纏斗，專心經營厚勢的話，讓三個子也未必就能輸出去?！?p>　　“避開纏斗？”康昕劍一皺眉，“你確定？肖子良的棋風不就是貼身纏斗嗎？”

　　“啊呀那小子又不傻！”許建廷揉著眼回道，“手握三個子的優勢，誰閑的沒事兒和業六拼刺刀？除非他腦子里進了大米粥！”

　　說到這里，許建廷覺得有些不對，從剛才開始，康昕劍就一直咬著下嘴唇盯著棋盤看個不停，旁邊的幾個棋友也都不斷地交頭接耳，對著棋盤指指點點。許建廷不由得看了棋盤一眼，就這一眼，許建廷的困意瞬間就給嚇沒了，取而代之的是滿臉驚恐：

　　“我去......這小子腦子里......真進大米粥了？”

　　“啪！”李星川連續“壓”了幾手之后選擇“扳”，進一步壓縮對方的實空。肖子良微微思考了片刻后，拈起黑子猛地斷了上去。李星川一愣，抬起頭看了肖子良一眼，眼神中滿是疑惑，肖子良卻只是笑笑，沒有說話。

　　他已經明白自己該怎么下這盤棋了。

　　“肖子良這是在搞什么！”許建廷都快抓狂了，原本經過前幾盤的觀察，許建廷還以為肖子良轉性了——從之前上來就和對方拼命的混蛋型棋手成功進化為了靠著厚勢“以德服人”的厚勢派棋手。但天知道今天肖子良中了什么邪，從一開始就和李星川展開了對攻，兩個人幾乎打遍了全盤每一個角落，不到五十手，棋盤上就已然硝煙四起，到處都是相互攻殺的黑白子，儼然是一派大混戰的態勢。這局面之復雜，頭緒之繁多，連許建廷都覺得頭疼，有幾位水平稍低一點的同志甚至已經自暴自棄地跑到一旁掛機去了。而剩下的人則都是雙眉緊鎖，在盤面上擺出各種眼花繚亂的后續變化。

　　棋局復雜是明擺著的，但這并不代表著肖子良沒有落下風，實際上，大家剛剛將已經結束的幾個戰役分析了一下，發現李星川不愧是業余六段，無論是在計算方面還是在大局觀方面都展現出了高超的實力，就這么短短的五十手下來，肖子良三子的優勢已然縮水為兩子，這讓所有人心中都暗呼糟糕。要知道一盤棋少說也得有二百來手棋，要按著肖子良五十步虧一子的下法，恐怕最后別說還子了（還子：讓子棋沒有貼目，但要還子，還子數為讓子數的二分之一，比如說讓三子棋的還子即為一子半，即三目），連盤面勝都未必拿得下來??！

　　“他這是想干嘛啊......”康昕劍也是直搖頭，“有幾個地方退讓一下也不錯啊！為什么非得拉出來和對方玩命呢......啊他這里還敢‘斷’！對方直接‘頂’一下這兩顆子不就死了嗎？”

　　“無法理解，無法理解......”旁邊幾個圍觀的棋友議論紛紛，的確，和實力遠強于自己的棋手對攻，無論怎么看都不像是個好主意。

　　然而，所有人中，只有周靖一個人摩挲著棋子，若有所思。

　　“你是這樣想的嗎......”低著頭，周靖以大家聽不到的聲音喃喃自語，“你想要告訴李星川‘不要怕輸’嗎？”

　　“沒錯！”對局室內，肖子良感覺心臟在狂跳，有什么強而有力的東西在體內激蕩著，似乎隨時都要噴薄而出。

　　“能感受到我的意志嗎？”氣勢如虹地將一枚黑子深深地打入進白棋的陣勢中后，肖子良定定地看向李星川。

　　“我知道我們之間實力懸殊。”

　　“我知道如果容忍退讓我的勝率也許會更高?！?p>　　“但我不想那樣做。”

　　“棋手的職責不就是盡全力下出好棋嗎？”

　　“你叫它‘神之一著’也罷，叫它什么‘鬼手’‘魔手’都無所謂，棋手不就是為了它而存在的嗎？”

　　“所以啊，勝負真的是太小太小的東西。李星川，我不知道你過去具體經歷過什么，但我知道那一定是極黑暗，極痛苦的歲月。但黑暗不是你閉上眼睛的理由，尤其是你現在伸手就能抓住光明，卻為什么不去做呢？”

　　“我的意志，我的思想......你能感受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