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他發現渡口旁巍然聳立起一座高大的河神廟,看樣子還是新建的。
應該不會再演什么“河伯娶婦”之類的鬧劇了吧,蓋廟干什么?
他想問問,可惜附近連個人影都沒有。
又走了一陣,終于遇到一個小村莊,卻也是靜悄悄的。
不但聽不到人聲,連雞、犬似乎也都學會保持安定了。
進村一看,原來大部分院子里都是墻倒屋塌、久不住人了。
那么村民呢?他們都到哪兒去了?
終于,隨從總算從一個小破草屋中,找到一個只有一條半腿的窮老頭子。
一身襤褸、滿頭蓬亂,目光渾濁的眼睛半開半閉,一瘸一拐的被帶了過來。
信陵君已下車恭候,不料老者來到面前,突然睜大眼睛大喊著撲上來:
“公子啊!想不到又見到你啦!
你還記得嗎?我是張成啊!”
信陵君想起來了,在邯鄲大會戰時,張成編在自己直接指揮的分隊中。
他作戰非常勇敢,還是為了保護自己傷了左腿。
戰后自己留在趙國,他隨衛慶返回了家鄉。
自己回國執政后還曾經找過他,可惜不清楚詳細地址,衛慶也不知道,所以就沒找到!
今天竟在這兒碰上了,真是巧極了!
不過,在印象中他是個魁梧的中年大漢。
雖說過去了十年,也不至于如此衰老啊?
終是他鄉遇故人,信陵君高興的拉著他的手,像當年在軍隊里那樣席地而坐。
時近中午,估計他也餓了,便讓隨從拿出干糧、水壺。
張成也不客氣,又吃又喝。
看樣子他是經常不能吃飽,所以咬一大口幾乎不嚼就吞下,吃相很不好看。
信陵君看著心里發酸,等他吃完后,緊皺雙眉問道:
“我上任后已經給退伍士兵發放了生活補助銀兩,病、殘人員還另有照顧。
你怎么混成這個樣子?”
張成一聲長嘆:
“別提啦!西門郡守說要把這些銀兩集中用,給百姓們做大事。
所以一文錢一粒米也沒發給我們。”
信陵君大怒:
“辦什么事也不得截留這筆銀兩,這龜孫的膽子太大了!
你們怎么不去告他?”
張成又是一聲長嘆:
“往哪兒告去?誰都知道你是他姐夫,告到你那兒還不是白告?
這些話也就是我敢對你說,別人怕連屁都不肯放。”
信陵君急了:
“你們還不了解?無忌是那種護短徇私的人嗎?
對了,鄉親們呢?村里怎么沒人呢?”
張成的淚都下來了:
“這幾年不是發水就是大旱。
種上地有時候連種子都收不回來,官家卻還是催稅逼賦、斂修河款,天天要錢!
百姓給不起,差役們就拔鍋砸門窗,能賣錢的全搶走。
鬧得雞飛狗跳,沒一天安生的日子。
錢要去不少,也沒見辦甚正事,倒先修了河神廟,蓋了一座大戲臺,留著祭神演戲。
聽說還要學習楚國的先進經驗,準備在漳河上舉辦龍舟大賽,開發旅游業。
公子,他,他這么折騰,老百姓還怎能活得下去呀?
正好西河招人開荒,大家就都走了,我要不是半條腿,也跟著去啦。”
信陵君的臉色鐵青,冷冷地哼了一聲:
“這就是西門朗的德政!你家里的人呢?”
張成抹了下淚水:
“我是等死的人了,老婆孩子得活下去啊,就讓她娘倆走啦。”
信陵君雙手拍頭哭了:
“無忌渾蛋!竟不知天下還有這種官!無忌對不起鄉親們啊!”
來到鄴城附近,卻是另一番天地:
遠遠望去,便見墻高地闊雄偉壯麗,通向城內的主路用黃土夯實,更加寬敞平坦;
兩邊楊柳成蔭、花紅草綠,令人賞心悅目。
信陵君看著卻微微搖頭,決定見見這位“小舅子”,便派人去通知。
時間不長,便見城門內出來一群人,簇擁著一個手持掃帚的矮胖官員疾步迎來。
到了車前伏地便拜,一位賓相似的人物在旁邊贊唱:
“鄴郡西門朗親自清掃街道,恭迎相國大駕光臨,并請各位多加批評指正……”
悠揚頓挫、頗合音律。
信陵君冷冷地一擺手:
“起來,到衙中去。”
看城內,更為繁榮熱鬧:
茶樓、酒肆、飯店、戲院,櫛比鱗次。
沿途弦歌之聲不絕于耳,路上行人,男的峨冠寬服,騎馬乘車;
女人花枝招展,身上散發的香味陣陣撲鼻,讓人昏昏欲醉;
與城外農村的殘破荒涼,構成鮮明對比。
進了官衙,信陵君落座后,西門朗過來重新見禮:
“因公務繁忙,顧不上進京去給姐夫請安,身體還好吧?”
從西門豹以后,西門氏世代鎮守鄴郡。
到了夫人這一輩,沒生男兒,只有一女,老將軍過世后,郡守就換了西門朗。
西門朗與夫人雖還算是同族,卻已遠出“五服”之外,并沒繼承官職的資格。
他卻在安釐王與信陵君矛盾最尖銳的時候,通過魏齊謀到郡守的職務,可見鉆營能力之強。
信陵君從來也沒見過他,更別提有來往。
現在對他的印象又很壞,所以任憑他低頭哈腰裝親熱、套近乎,臉上一點兒笑容也沒有:
“你都在忙什么公務?”
“兄弟既為西門之后,又忝任郡守,自當使西門氏發揚光大。
所以重修了西門氏的陵寢。
尤其是老將軍之墓今已煥然一新,并栽了千棵松柏,筑上圍墻,以免樵獵驚擾……”
他以為做為西門家的女婿,這些都是信陵君應該管的,現在自己代勞,必能得到感謝。
怎知信陵君并不領情,把他的滔滔不絕中途打斷:
“你對我提出的發展農業、加強軍備、穩定民生這些要求都做了些什么?”
“這,是這樣,”
西門朗的腦子轉彎挺快,口才也好:
“兄弟認為想實現這些目標,必須先奠定堅實的經濟基礎。
所以第一步借鑒楚國的經驗,準備來年五月初五搞龍舟大賽、發展旅游、招商引資。
錢多了,就什么都好辦啦。”
信陵君對此不置可否,又問:
“那你重建河神廟又用來干什么?”
“那是因為連年洪水泛濫成災,百姓強烈要求河神免災而建的。”
“噢,祈神免災?你是不是還要給河神娶婦,再演當年故事?”
西門朗大概是被閻王催得利令智昏,竟實話實說:
“如果河神有這個要求,當然可以滿足。
而且‘娶親盛典’,也是吸引外資的一項重要措施,已列入我們的發展經濟規劃……”
“混蛋!”
信陵君勃然大怒,以掌擊案:
“當年你祖宗破‘河伯娶婦’之妖風以救民,你卻要舊事重演!
什么‘發展經濟’,無非是又想從中撈取好處!
我再問你:
病殘士兵的撫恤銀兩你都用在什么地方啦?快說實話!”
西門朗的兩條腿都嚇軟了,再也支撐不住,撲通癱倒在地上,就勢跪下磕頭:
“我都用來蓋廟、買龍舟和裝點政績上啦。”
“哼!你不知道我強調過這筆撫恤銀兩專用,不得挪做其他嗎?”
“知、知道,我錯了,我該死,求相國看在姐姐面上饒我一次。”
“你豈止是在蓋廟買龍舟上錯了?
這兩項開支用不完那些銀兩,剩余的又用到哪兒去啦?”
“這、這——”
西門朗完全亂了套,因為任何公款他都隨意揮霍。
具體到哪筆資金用做什么開支,一時里還理不出頭緒來;
而且用來送禮行賄的,能坦白嗎?
信陵君自上而下的俯視他:
“你不敢說?那我問你,為了讓人在大王面前稱譽你,花了多少錢?”
西門朗連跪姿都保持不住了,只得斜臥在地上,嘴里卻仍在否認:
“沒、沒,我沒花過這種錢……”
信陵君不再聽他解釋:
“拿下去!帶回大梁審問處理!”
回到大梁后,便召集百官以及各地郡守宣布考核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