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順端起茶來又喝了一口:
“要想治理好國家,執政既要明察秋毫地解決已出現的問題,更應防微杜漸,防患于未然。
這就要求您居高臨下俯視全局。
人心如流水,趨利而避害固是常情。
然不加疏導就會離開正道,自由泛濫,千里之堤,潰于一穴。
‘防微杜漸’者,塞其小漏,以免擴大成災;
‘防患于未然’者,因勢利導。
清壅堵,除險礁,令其循道順流,則可得灌溉航運之利,而無毀田舍,傷人畜之害了。
要做到‘二防’,就需要有很高的認識能力和很強的預見性。
當年鄭國子產死前囑咐將接任執政的子太叔:
‘上古圣賢,以禮教民,使他們知羞恥、做正人,有錯行而無罪惡。
這當然是保障社會安定的上策。
但惟有德者執行寬厚的政策,民眾才會循道而行。
可是人心不古,世風日下。
要想僅憑說教來治國,已成夢幻。
近世德衰,政策太寬厚,民眾就會產生輕慢之心,不重視法律的威懾作用,容易違法犯罪。
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以威輔德。
譬如火性猛烈,身近會有炙烤之痛,所以很少有人被燒死;
水性柔弱,大家都喜歡進去嬉戲,結果溺斃許多。
寬厚之政有如水,看似仁慈,其實害人。’
當然,嚴猛并不是要像‘商鞅變法’那么苛刻。
連往路上倒灰都要砍掉手,使百姓甚至官吏都動輒得罪;
不能正常的安定生活和工作,對國家的治理同樣有危害。
因此,‘寬與猛’二者要相輔相成。
‘寬以濟猛,猛以濟寬’便是我們儒家的‘中庸之道’,又或笑‘中庸’迂腐。
其實它是政通人和的保障。
坦率地說,多年以來魏國的政紀松馳,官員玩忽職守,貪污受賄者比比皆是;
民不聊生便挺而走險,不耕而獲久則生幸取之心,視不義為當然,乃亂國之源也。
公子執政,當先從猛下手。”
老先生滔滔不絕的說了半天,告辭要走,信陵君留他吃飯被他拒絕:
“吾恐人說我是用口舌來換酒飯吃!”
老頭子的脾氣也挺古怪,與他的孔子祖宗不一樣了。
但他的建議對信陵君卻很有幫助。
在這個基礎上,制訂了一系列:
清除惰性、懲治腐敗、撤腐用賢;
嚴刑以穩定社會、減賦以保護民生的政策;
以保證發展生產、加強軍備、提高綜合國力這個基本國策的實施。
為了確保各項政策被認真執行,并且高效率、有成果,信陵君又根據“循名責實”,設立了對官員的考核制度:
你擔任什么職務,就必須有質、有量的完成自己的本職工作。
政績優秀的,給予獎勵,低劣的要受懲罰。
針對當時的官場習氣,他還特別強調:
無論官、民,都必須講真話,說實話,嚴禁欺上瞞下、阿諛奉承;
對那些當面好話說盡,背地里壞事干絕的蛀蟲,更要嚴懲不貸!
情節嚴重、影響很壞的,處以極刑!
臨近一年一度的“考核期”,安釐王不止一次告訴信陵君:
“聽大臣們反映,鄴郡守西門朗非常能干。
清正廉明,工作認真負責,把鄴郡治理得五谷豐登、經濟繁榮;百姓安居樂業、士卒訓練有素。
嗯,應該獎賞。
那個西河郡守吳朋就不行了,天天喝得醉醺醺地白日睡大覺,不理政務。
天旱了也不帶百姓們去祈求下雨,反倒坐船去游玩?
對這樣的人,你得好好教訓教訓他!”
信陵君只是聽,沒有表態。
過了幾天,他告訴安釐王自己要去邊境視察防務。
留下唐雎在朝處理日常工作,只挑選了幾個官員,悄悄的走了。
為了不引人注意,穿的還是便衣。
西河剛從秦國收回,時間還不長。
境內的道路和田地里的壟溝卻都已改修成順從魏國的方向——這是軍事上的需要。
在淪陷期,秦國為了讓自己的戰車能夠長驅直入,當然要使道路與本國接軌:
田中的壟溝一律東西走向。
現在既已回歸魏國,就不能再保留這種對秦有利的“方便”了。
寬敞平坦的大路兩旁,田地里谷穗沉甸甸,長長的豆莢果實累累。
遠遠近近散布著收割莊稼的農民。
大概是掩飾不住豐收的喜悅吧!
許多人還一邊干活一邊放開嗓子唱起來。
快晌午了,路上三三兩兩送飯的農婦迎面走來,說說笑笑的也是興高采烈,非常熱鬧。
從口音中可以聽出:
她們有的是不愿遷走的秦國人,有的是新搬來的魏人。
國與國之間積怨成仇,拼得你死我活、不共戴天,而黎民百姓卻這么快就融合到一起。
說明吳朋很有政治頭腦,懂得“和諧”的重要性,有效的消除了歷史留下的矛盾。
否則,這個地區的生活怎能如此穩定?
村前的大樹下,幾個老人看著一群小孩子玩耍,是那么寧靜、平和。
已看不出一場動蕩剛剛過去所留下的痕跡……
鄴郡在當年被西門豹鏟除了“河伯娶婦”的惡人后,又在漳河兩岸開挖了十二條支渠灌溉土地;
變水害為旱澇保收的良田,使這里成為最富庶地區。
既然許多人都夸贊西門朗的能力那么高、事業心多么強!
在他的治理下,如今就應該比過去更加令人耳目一新吧?
但剛一入境,道路便坑坑洼洼的分外不平。
車子就好像行駛在怒海驚濤中,不斷的上下起伏,顛簸搖晃。
隨行人員哎喲哎喲地叫苦不迭,信陵君也緊皺起眉頭。
放眼望去,遍地蓬蒿,荒草叢生。
勉強辨出稀稀疏疏幾塊農田,有如大海里的小島。
上面的莊稼也像癩痢頭上的殘發,東一簇,西一撮;
無精打彩又矮又小,蔫巴巴地抬不起頭來;
走過十里八里也看不到三個四個干活的人影。
寂靜的荒原上突響起嘎嘎幾聲驚心的烏鴉叫聲,更加重幾分凄涼。
當年修建的西門豹渠為解決旱、澇災害提供了重要保障。
如今卻是渠道壅淤,干枯斷水,堤埝也被夏水泛濫時,沖出鋸齒般的一個個缺口,顯然已經很久沒有人修整管理了。
再往前走到了漳河渡口,這里是與西門夫人相逢之處,她們藏身的樹林依舊,只是翠綠的蘆葦此時已經發黃。
觸景生情,信陵君不免又想起夫人、柳葉兒、辛環弟弟,以及為了爭奪那只被射下的野鴨而演出的喜劇;
一個個天真爛漫、頑皮可愛的身影,又活躍在眼前。
這附近還是當年“奪軍”后,準備援救邯鄲時休整部隊的地方,八萬將士,三千門客,慷慨誓師,氣吞山河,而今又安在哉?
信陵君心中不禁又是一陣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