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過程比上山容易許多了,一路上,除了因山里多風視線模糊,有個愣頭愣腦的哨兵把二人看成了雪魈,差點射殺了外,倒也沒出別的亂子。
老李頭這次是死活也不離開這軍旗路引了,索性拉著邱牧把腳下的積雪掃凈一塊,將獸皮墊在身下歇腳,約摸兩個時辰,兩人便出了雪山,遠遠的看到了高聳的拒虎關城墻。
邱牧吃力的將碩大的獸皮疊起來,放在了背在老李頭身上的箱籠里,順便放了一下酸麻的胳膊,因擔心老李頭的傷勢惡化,一路上身材矮小的邱牧便托舉著箱籠底部,盡力給老李頭減輕些負擔。
一老一少就這么互相攙扶著,走到了拒虎關前。
守門的衛兵什長十分訝異,他怎么看不出這衣著破落滿面倦容的一老一少,箱籠里居然裝著一塊泛著銀光的雪魈皮,隱隱還帶著血腥味,顯然從巨獸身上扒下不久。在第五次搜身后,仍未搜出任何證明兩人是敵國奸細的線索,這才滿臉狐疑的放了二人入營。
老李頭把帶著裂紋的黑色腰牌塞進懷里,憤憤的低罵了一句,自己怎么說也是勞工營的督長,管的人比這衛兵什長還多些,對方竟在他出示了腰牌后還百般刁難,不禁有些憤憤。
但邱牧并不會在意這些,前后近十二個時辰的跋涉,他早已困得靈魂出了竅,看著老李頭同什長對話如看沒有伴唱的皮影戲一般,怪異而不真實。
終于是進了營房,老李頭先是十分不悅的,把團坐在炕上侃大山的幾個后生罵了一頓,埋怨副手不好好管教,他才離開一天這群后生便放了羊。
又吩咐其中一個去找勞工營管事趙林,只同他說口信已送到便是。
看牧娃娃已經困得走路歪七扭八后,找了些由頭把這幾個人攆出去,自己連衣服也來不及脫,鉆到炕上就睡著了。
待再次睜眼,土炕上還是只有老李頭自己躺著,土炕邊的矮凳上,坐著個連連點頭的后生——這人面前就是火爐,好幾次都差點鉆進去。
“哎,哎?!崩侠铑^沙啞著嗓子喊他,那人卻還是沒動靜,依舊打著瞌睡,老李頭摸索了個蕎麥枕頭,想扔在那人身上。卻因扯動了還未消腫的臂膀,疼的怪叫了一聲。
那后生聽了這聲怪叫倒是驚醒了,突然把脖頸直起來,額頭前散亂的頭發方才已被火爐熏烤到,微微冒著白煙,還伴著些輕微的毛發焦糊味。
“這什么味兒???”這后生睡眼惺忪,皺著鼻子嗅了嗅,待辨認出在炕上捂著胳膊的人后,又開了口:“李老哥你可算是醒了。”
老李頭疼的齜牙咧嘴,看這后生頂著燒焦的頭發同自己說話又想笑,便擠出個哭笑不得的怪異表情。
“我要是不喊你,馬超你這腦袋就成炭烤栗子了?!崩侠铑^扶著炕頭坐起來,“怎么屋里就剩你一個,看火的牧娃娃呢?”
被叫做馬超的后生看面相也就三十出頭,聽老李頭說自己的腦袋,便伸手一模,只摸到一把焦脆的卷發,連帶著還掉下來幾根,嘿嘿一下也不在意,答道:“現在到了巳時,我這不是到休息時間了么,那小孩我看他天天只是看著火也不動換,就安排他跟大劉他們去暮火營幫收拾薪柴去了?!?p> “你這不是胡鬧么!”老李頭罵道:“我同你說過多少次,這牧娃娃明眼人都能看出來,是個不到入營年紀的小娃娃,你把他安排去暮火營,哪個官長問起來咋解釋?!?p> “有什么的啊,你還真覺得哪個官長,會把這一年三十兩的事兒放心上了?咱們鄰縣那幫人,就清河縣支老薛他們,吃空餉的事兒都敢做,多報年齡入營這點事兒別再把你嚇死。再說了上面派的活可是按人頭來算的,許他一個人歇著,你李老哥是拿了這孩子的抽成了,我們這幫兄弟啥也沒得著,憑啥就干著活養著他?!?p> 見老李頭還要再爭辯,馬超不耐煩的擺了擺手:“你別一回來就沖我吵,我倒是想問問,你這一天一夜連帶著這小鬼到底是干嘛去了?我怎么聽大劉他們說,這事兒跟趙管事還有關系?”
老李頭平日里就不愛和這叫馬超的后生多說,這人是他帶入北營的不錯,秉性雖不壞,可腦子里想的,嘴里說的,全離不開錢財兩個字。先是說,老李頭做督長久了,忘了做工的辛苦,分給自己這幫人的盡是些重活累活。再后來,便是埋怨他不敢做些吃空餉的事情,連帶著自己這一批兄弟都掙不到錢,官長那也討不到好。
越看老李頭越不順眼的小胡子趙管事,正好撞見這么個不安分的,便將他提為督長副手——提醒老李頭老老實實的給他交著招工的抽成,若不然,便把他一擼到底,讓馬超這后生做督長。
想到這里,老李頭哼了一聲,說道:“我是咱們昌樂支的督長,干什么做什么可用不著同你說。再說了,既然和趙管事有關系,你馬小哥天大的本事,直接問他去不就行了,還問我老李干什么?”
馬超咧了咧嘴,知道這老李頭犟起來八匹馬都拉不回來,旋即變了臉色,諂笑著說道:
“你看看,一說話你就急,我這不是關心你么,你只說是出去辦事,這么大歲數了帶著個孩子一天一夜不回來,要真出了什么事,這幾十號人全扔給我,我哪接的住?!?p> 老李頭心說我這老骨頭要是沒了,第一個高興的就是你。
也不愿再多搭理他。右臂的腫脹還未消,想拿來焦老弟給的藥膏擦一些,想是放在箱籠里了便去尋。
這一扭頭可不要緊,明明睡前放在土炕邊的那么大個箱籠,竟沒了蹤影。
老李頭背上冷汗都下來了,仿佛是一百五十兩的斗篷又丟了一次,扭頭正好看見馬超皮笑肉不笑的臉,登時氣極了,也不顧右臂的疼痛,站在土炕上跑到馬超身邊,結結實實的給了他一腳。
別看老李頭六十多的人了,常年在軍營里泡著身體素質可不比一般的小伙子差多少,光著腳丫子踹在馬超笑容還未凝固的臉上,馬超只覺得耳邊一響,再反應過來自己已經橫倒在地上,右臉燥熱,還留著老李頭腳底的酸臭。
“我箱籠呢?!”老李頭也是急了眼,鞋也不穿就從火炕上跳下來,幾步走到到底的馬超身邊,掐著他的脖領怒吼著。
“啥?啥箱籠?”這馬超本也是個愣頭愣腦的后生,可突然挨了這么一腳,也沒反應過來,只是下意識的問著。
“馬超我告訴你,我老李頭待幾年也就退了,平日里不想就你這沒心的后生計較,可你要是真想跟我老李陰著來,你信不信我把你打的你親媽都認不出你!”
馬超聽見老李頭說待幾年就退了,腦子清醒了不少,后面老李說的話可除了威脅啥都不明白,愣勁當時就上來了,專挑著老李頭帶傷的右臂給了一拳,待對方吃痛時又把他推在地上。
“你個老不死的說什么陰著明著,我馬超雖算不上君子,可同你事事都是擺在明面上說的,你還打得我媽認不出來我,你個老不死的...”馬超舉起了拳頭就要在老李頭臉上來一拳,忽然門簾掀開,冷風灌進來讓他一愣神。
邱牧從門簾縫里鉆進來,原來他們幾個人已經從暮火營做工回來,正走到營房口,就聽見老李頭右臂上挨了一拳后破鑼聲響的嚎叫。邱牧三步并兩步跑進來,擔心這剛和自己從雪山上下來的李大伯出了事兒,掀開門簾,只看見一個人騎在李大伯身上廝打。
這孩子也是急了,也不看清是誰,四下搜尋找了根頂門用的木棍,倒也不敢打頭怕出了人命,掄圓了在這人背上來了一下。
挨了這一下讓馬超痛的有些喘不過氣,手下便少了勁兒。老李頭一個翻身又把他壓住,啪啪的給他來了幾個大嘴巴,抽的這后生個七葷八素。
“我箱籠呢?!”老李頭嘴上說著手下也不停,左手雖不是慣用手,可氣急之下用的可都是蠻力,啪啪的大嘴巴跟不要錢似的。
一聽箱籠這倆字,邱牧倒是一愣,忙把頂門的木棍扔了,去拽老李頭,嘴里還說著:“別打了李大伯,箱籠我放起來了,我放起來了!”
老李頭正打得起勁,聽這孩子說完,手也停了,看著兩腮已腫成饅頭的馬超,沖邱牧低聲問道。
“啥?箱籠你藏起來了?”
“對啊,你和焦大叔不都說么,雪魈皮太引人注意,別再惹了禍。你睡的時候我把箱籠收拾了收拾,放在那草料垛后面了?!?p> “你這娃娃...啥時候倒學這么聰明了,咋不知道跟我說一聲?!?p> “您那呼嚕打得震天響,我喊了幾次都沒反應,就等著你醒了再跟你說,誰知道你和馬叔打起來了。”
說話間方才同邱牧一起的幾個人也都進屋了,見馬超不知道為啥面部浮腫的躺在地上,忙伸手扶了起來。
“行,泥老哥李行。(行,李老哥你行)”馬超腫著個腮幫子含糊不清的說道:“重小到大也就哇爹把哇打橫這樣過,我弧了,李容我緩緩,咱們改天蓋練練。(從小到大也就我爹把我打成這樣過,我服了,你容我緩緩,咱們改天再練練)”
老李頭躬身連連給馬超道歉,順便把已經紅腫的左掌往身后藏了藏,也不知道該說啥,光著腳從自己枕頭底下摸出來四五兩碎銀子,塞到馬超懷里,嘴上說著“馬老弟這是個誤會,這點錢是老哥賠給你的,你也別嫌少,你還給了我一拳呢,可把我這胳膊疼的”之類的話,喚著倆后生扶著馬超,攙到自己的營房去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