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沒準備好呢,要不讓樞機主教大人們先致辭?”陸辰一臉輕巧地答道,“把我的致辭放在最后吧,我再背背稿。”
教宗愣了片刻,隨即豁達地點頭道:
“當然可以。”
他拍拍另一側的本尼迪克特,后者連忙站起身,從袖子里摸出自己的講稿念了起來。
比起教宗冕下的演講,本尼迪克特這個死光頭的講稿就乏善可陳了——陸辰甚至懷疑,他的講稿是不是找手下的哪個主教幫忙寫的,通篇干巴巴的套話,基本上是在變著方式重復“我們要投降啦”這一事實。
顯然聽眾們的感想也和陸大官人差不多:他們只聽了幾耳朵,就開始拄著腮幫子打瞌睡,直到本尼迪克特的講話結束,這才隨著大流鼓了鼓掌。
接下來是樞機主教霍頓的環節。
老爺子顫顫巍巍地從座位上站起身來,嘴唇蠕動了幾下,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如果不是看到了他眼角晶瑩的淚滴,陸辰絕對會以為,霍頓這老爺子已經癡呆說不出話了。
見霍頓的聲音實在太小,教宗連忙朝霍頓的一個年輕侍從招招手。
侍從一路小跑著來到主席臺上,把耳朵湊到了霍頓的嘴邊。
就這樣,霍頓小聲說一句,侍從大聲“翻譯”一句,這才讓宣禮廳里的所有人聽清了樞機主教的新年賀詞:
“我來到神圣教會……是在七十年前了……”
此言一出,教會里的所有人都肅然起敬。
霍頓這位樞機主教實在是太少現身,以至于近乎所有人都差點忘記了,他可是教會里資歷最老的活化石。
年輕侍從繼續代替霍頓朗聲說道:
“七十年前的新年慶典,比今天要熱鬧得多,可當時和我一起迎接新年的人,如今都已經不在了……”
陸辰和教宗對視一眼,都不禁心有戚戚然。
七十年前,工業革命還遠未開始,當時正是教會的最鼎盛時期。世間繁華消逝如斯,也不知道作為旁觀者的霍頓,心中到底有何感想。
“我……始終沒有想到……咱們教會居然就快要解散了……”
侍從的聲音,說到一半就戛然而至。眾人急忙向主席臺上望去,只見樞機主教霍頓早已經老淚潸然,哽咽著說不出話。滾燙的熱淚從他渾濁的眼睛旁流下,深深沁入了他臉上密布的皺紋之中。
人們默默地望著這位年邁的樞機主教:對于在教會中度過人生中絕大多數時光的霍頓來說,失去教會,無疑就是失去了唯一的家園;恐怕在場的沒有任何人,對于此事的感觸比霍頓大人還要深刻。
霍頓似乎再也說不下去了。他痛苦地搖搖頭,失魂落魄地跌坐在了自己的椅子上。
顯然教宗也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他苦笑著望了霍頓一眼,目光里有同情,也有遲疑。
接下來是克倫威爾了。
這位最年輕的樞機主教剛開始沒有貿然行動,而是扭頭看了神使大人一眼,卻沒有得到陸辰的任何回應。克倫威爾咬了咬嘴唇,這才站起身來,朗聲說道:
“感謝大家,感謝教宗冕下和兩位大人的……賀詞。祝各位新年快樂。”
克倫威爾在教士們中的聲望似乎不錯。這幾句開場白一說完,下面就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掌聲漸漸平息,克倫威爾咬著牙環視一周,深吸一口氣,大聲道:
“教宗冕下剛才提到了解散教會的事情,但是在這件事上,我將保留我的意見!”
一股突然,但并不劇烈的騷動在人群中傳播著。
克倫威爾作為抵抗派的堅定立場一向廣為人知,因此,他在賀詞中公然和教宗唱反調,反倒不是那么令人驚訝——倒不如說,在場的絕大多數人,其實都已經猜到了他的立場。
教宗也露出了“果不其然”的苦笑。他抬眼看了看克倫威爾,然后就默默垂頭盯住了自己的鑲金邊白瓷餐盤。
神使艾略特·薩維爾,則眼觀鼻鼻觀心地呆坐著,仿佛根本沒有聽到樞機主教的驚人之語。
克倫威爾望著竊竊私語的人群,咬了咬牙,繼續大聲道:
“身為神職人員和圣神的虔誠教徒,我們必須竭盡全力守護圣神的權威!向國防軍投降,就意味著我們已經放棄了我們的……”
這位年輕主教繼續慷慨激昂地發表著自己的抵抗主張。陸辰沒有聽克倫威爾的講話內容,而是細細打量著底下坐著的每一個人:他們有的年輕,有的衰老,但各自的臉頰,都在宣禮廳輝煌的燭火下,染上了紅燦燦的光輝——
“……以上就是我的意見,祝各位新年愉快。”
不知過了多久,克倫威爾終于結束了自己的陳詞。掌聲再一次響起,但并不是每一個人都在表示贊同:陸辰發現,鼓掌的人只有一半左右,其中有許多抵抗派的熟悉面孔。
教宗向陸辰投來了詢問的目光。
陸大官人明白,自己上場的時間終于到了。
他緩緩地站起身來,只覺得眼前的人群正漸漸變得模糊而虛幻。這是一個關鍵的時刻,這是一個生命的轉折點,只要走出這一步,他就會改變自己,以及無數其他人的命運——
陸辰清了清嗓子。
幾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他們盯著這位身穿黑袍的年輕神使,靜靜等候著他的演講。
陸辰突然有些疑惑:他們到底在期待什么呢?祝福嗎?囑托嗎?希望嗎?
——自己能夠給他們什么呢?
他輕輕張開嘴,同時感受到了自己近乎狂亂的脈搏:
“感謝……各位大人的演講,在新年慶典上為所有人致辭,不是一個簡單的任務。”
宣禮廳內,掌聲如潮。陸辰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云斯頓和一起偷東西的幾個馬仔,都正發瘋一般拼命地拍著手,似乎是想把自己的支持盡可能地傳達給神使大人。這一個小小的發現,讓陸辰感覺心中一股暖流涌過。
他停頓片刻等待掌聲平息,然后繼續說道:
“致新年賀詞,這不是一個簡單的任務,因此,我們親愛的教宗冕下,還貼心地為我準備了一份講稿,希望我能夠照本宣讀……”
在群眾們好奇的眼神下,在教宗錯愕的目光中,陸辰從袖子里抽出那份講稿,舉到空中,輕輕抖了抖。
慘白色的講稿,讓人想起城頭掛起的降幡。
然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神使大人伸出另一只手,雙手同時捏住講稿,一折、兩折、四折,然后雙手猛地分開——
一張完整的講稿頓時被撕成了無數細碎的紙片。這些碎紙如雪花一般紛紛而飛,在神使大人冷漠眼神的注視下,緩緩飄落在了主席臺上。
“今天,”陸辰重新抬起頭,向所有人露出一個微笑,“我不打算按著它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