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暮雨看紀鴻升一直不吭聲,知道他一定猜到了自己接下來要說什么,只是不便回答,正在肚子里炒菜似的翻來覆去斟酌言辭,盡管她有些不悅,也懶得跟他計較,畢竟他這種含蓄、畏怯的情緒是她無心“培養”出來的,如今不說話比說錯話的負面效果顯然要輕得多。但這又不能全怪她,當下她只針對他一個人的“神經過敏”,一大半責任還要歸咎于他,他已把自己“成功”改造成了她的“出氣筒”,任憑她隨時泄憤,毫無還手之力。
田暮雨還在回味父母在餐桌上的對話,回憶幾十年來老媽對老爸的種種疑心,這疑心源自女人對男人的不信任和對自己的不自信,這疑心很多女人都有,但她田暮雨沒有,自始至終都沒有,她倒不是天生不具備懷疑的能力,若是她在過去的二十多年里遇到一個值得讓她疑心的男人,她的這種能力可能會大肆發揚,甚至發揚得登峰造極,可惜她從未遇見過。紀鴻升無法給她啟發,在她眼中,他不具有迷惑她的魅力,自然也吸引不到其他女人的注意。他就是如此普通,普通得令她安心,令她懊惱,令她瞧不起。所以,田暮雨羨慕老媽,羨慕她有一個能讓她為之不安了大半輩子的男人。自己打小看著父母分分合合、吵吵鬧鬧,現在想來都逃不過一個“情”字,終歸是老媽愛老爸多些,總是擔心他被別的女人奪了去。田暮雨有時候甚至會妒忌田雨彤,即便她認定田雨彤荒唐濫情,她仍舊欣賞田雨彤為周齊流下的每一滴眼淚,無論這兩個人的愛情摻雜了多少不純潔的因素,至少他們都為對方是否忠于自己而疑心過,痛苦過,哪怕這個過程異常短暫,也足以令田暮雨羨慕得發狂。
陷入愛情的男女,總會有一方愛得多些,付出得多些,田暮雨年輕時沒有機會嘗試,如今更不可能去找尋嘗試的機會,她在這方面的心力如同被暴雨打落的花朵,沒來得及盛放就已經枯萎了。
田暮雨問紀鴻升:“你當初為什么追我?”。紀鴻升被她突如其來的問題驚得一愣,這個問題類似于“你愛我嗎?”,“你喜歡我什么?”之類的“靈魂拷問”,無聊且深刻,回答時不能有片刻猶豫,尤其是面對田暮雨這種常被他懷疑有精神疾病的女人。紀鴻升笑道:“因為愛情”,他的語氣干脆而堅定,笑容諂媚得惟妙惟肖,看得出他對這個答案很滿意,可這些卻不如田暮雨的得意表現得自然,話說出口不但他自己懷疑其真假,田暮雨更不相信。紀鴻升看她的表情,稍微放心,又道:“我不曉得你愛不愛我,反正我是愛你的”。田暮雨沖著他調皮地眨眨眼睛,撇嘴道:“男人的嘴,騙人的鬼”。“難道你要讓我賭咒發誓不成?”,紀鴻升頹然道,“你總是不相信我”。田暮雨不置可否,她竟然憐惜起他的天真來,如果他在演話劇,他的表演夸張得有些過分,如果他說的是真話,那么現在說顯然為時已晚。他從不曾說過“愛她”,這是第一次,卻在田暮雨毫無興趣的時候,結果可想而知。田暮雨倒寧愿他的答案里都是諸如“你長得漂亮”,“你家經濟條件好”,“你有固定工作”之類的羅列物質硬件的內容,至少可信度要比什么狗屁愛情高得多,不至于讓她把心中的怒火一壓再壓,辛苦裝出一副贊賞他答案的面孔,像吃了蒼蠅般惡心。他辜負了她提問時的真誠,她很失望。
說到底,她是記恨他的,但她知道,這“恨”卻不是源自于“愛”,而是因為他蹉跎了她的歲月,耽誤了她的時光,在她不明白什么是“愛”的時候闖入她的生活,讓她對“愛”產生了誤解,而當她明白過來時,一切都晚了,一切都完了,不知不覺中,她失去了掌握“愛情”的熱情和能力,即便現在他給了她名義上的自由,她也只能做一潭“死水”,逐漸臟污發臭,默默等待干涸。她怎能不恨呢?
紀鴻升的眼睛追著田暮雨的眼睛,仿佛不甘心她的只問不答,他憶起不知從哪兒看到的一句話:在愛情的較量中,誰先說出“愛”字誰就輸了。他此時才意識到自己犯了多么嚴重的錯誤,他已屈居下風,她給他設個圈套,他立刻鉆進去還沾沾自喜。等他清醒過來,急切地想扳回一局,她卻絲毫不給他機會。他終于明白,他的錢換不來她的感動,他口中的“愛情”更換不來她的回應,做什么都是徒勞。
田暮雨打著哈欠進了臥室,她要避開他的目光。她總嘲笑樸心雨是個極度缺乏自信和安全感的女人,可她一直以來對紀鴻升的抗拒和逃避跟樸心雨又有什么區別?她在心里早已給出他答案:我不愛你,從認識你的那天起,我從未愛過你。這話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只敢在腦里想了又想,想完再把它埋藏。
田暮雨拿起床頭柜上的手機給樸心雨發微信,寫到一半又全數刪掉,那個傻女人怎么能理解她此刻的心情,即便理解,她也說不出半句對自己有用的話,她的嘴巴一如她的思想,笨拙、木訥。這時候該找田雨彤的,她有功夫搭理我嗎?她跟那個老頭子不曉得怎么樣了,好久沒有聯絡,總要關心一下……還是算了,自己的“神經質”恐怕沒有人能真正理解,講出來說不定還要惹人笑話,成年人的萬種心緒總要學著自我消化。大部分人在感覺孤獨時喜歡睡覺,既然睡不著,就把它寄托于文字好了。
不歸
用每日的千字,錘煉我長久的喟嘆。
今晚的信箋里,把你籠絡筆墨之間。
那不是愛情,他已被人千描萬畫。
我辨不清哪些是山水,哪里有你的眉眼。
八月的初秋,巴掌大的綠葉,
來不及伸展就要凋落,
我憂愁它的萎靡,你卻說:別怕,有我。
厚重的書本張開雙臂,你立于紙上,舞姿翩然。
尖銳的輪廓雕琢多少時光,
羅裙上的盤花吟唱著九曲回腸。
弄堂的小樓里,你斜倚著門窗,
看煙火明滅,看人走他鄉,
仿佛一切都與你無關,
任四季輪回,雨雪風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