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暮雨肚子里的墨水其實根本不作數,最清楚這一點的莫過于她自己,她的知識面窄得很,說她是“文藝女青年”都高抬了,她那點存貨就如同她的電動車,把電充滿后剛開出去速度蠻快,但在行駛過程中就會讓人有后勁不足的感覺,到底是功率太小,跟那些個兒大的電動車還是比不了。田暮雨的知識儲備也是如此,平時和同事、朋友談古論今地“侃大山”,乍一聽她好像挺博聞的,實則往深里說就不一定行了,就是那種什么都知道一點,又什么都不知道的人,糊弄糊弄像她兒子那么大的小學生還行,遇到有真才實學的,她恐怕就要鬧笑話了。何況人家“文藝女青年”給人的一貫印象都是溫婉謙遜、彬彬有禮的,她則不然,時常表現得潑辣外放,和她內心里那點小心思完全格格不入,她也常懷疑自己是不是患上了“精神分裂”。尤其是參加工作的這些年,處在生產一線的她每天和冷冰冰、硬梆梆的機器打交道,力氣小的人根本擺弄不了,稍不留神就會有磕碰,它們仿佛是一只只恃強凌弱的野獸,越對它們輕柔反而越容易傷到自己,剛修好的圓潤的長指甲被削掉一塊,變得奇形怪狀、尖利如刀,膝蓋和小腿隔三差五的總有幾塊淤青,令人懷疑她是不是遭遇了家暴。漸漸地,田暮雨總結出一個經驗:她從前在家的“大小姐”做派在這兒根本用不上,于是只能學著師傅們的樣子,練得飯量大一些,肢體動作大一些,這樣才有力氣干活,才能盡量避免受傷。時間久了,這些當初刻意更改的習慣慢慢滲透到了她的骨子里,她開始大聲說話,大口吃飯,趿拉著鞋子走路,干起活兒來粗獷利落,活脫一副舊時農婦的模樣。那些廠房里的“大家伙們”也不敢再“欺負”她,在她的手里越來越聽話。田暮雨對自己的這種轉變持“喜憂參半”的態度,喜的是她終于適應了這份工作,并從中找到了她能把“一件事干好”的自信;憂的是她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跟體力活搭上邊兒,就像紀鴻升說的,她是“小姐身子丫鬟命”,想當林黛玉,卻不得不做了扈三娘。為了生計,這世上有太多人做著與自己興趣無關的工作,盡管田暮雨對自己的“沉淪”感到憤懣,卻也無可奈何,誰讓她能力有限呢?
田暮雨很不滿意紀鴻升對她的評價,他說她是“丫鬟命”,這說明她在他心里的地位的確不高。可人家說的是實話,如果人的一生中“快樂”所占的比例有限,那么她在二十歲以前就已經把這部分內容消耗殆盡,剩下的只有痛苦和麻木了。
一天晚上,紀鴻升下班回到家對田暮雨說:“這周末和我一起去上墳吧,我爺爺奶奶的那塊墳地收拾好了,周六上午遷墳下葬”。田暮雨問道:“是你前陣子聯系的那個墓園?”。“是啊,請人看過了,那地方風水不錯,我爸和幾個叔叔也都挺滿意的”,紀鴻升面露得意之色,“他們都夸我會辦事”。“你們那一大家子將來還真準備合葬啊?”,田暮雨又問,“每家出了多少錢?”。紀鴻升翻著眼皮想了想,“除了二叔二嬸,剩下四家每戶十萬”。田暮雨本來就對紀鴻升家那些雜七雜八的事有意見,聽到這個數字,心里頓時起了不痛快,原想立刻發作,忍了忍繼續問道:“你二叔那么有錢,他怎么不出?”。紀鴻升還在回味各位叔伯長輩對他的贊美,沒注意到田暮雨情緒起了變化,答道:“我二叔當年是二嬸家的上門女婿,即便如今他再有錢也得守老家兒定下的規矩,百年以后入的是二嬸家的祖墳。不過這次我二嬸和她姐姐把我家祖墳旁邊那塊兒地買下了,這樣我二叔也算是沒走遠”。
田暮雨看著紀鴻升那副興致勃勃的表情,恨不得朝他身上狠狠踢上兩腳,再在他臉上撓幾道口子。他媽果然是人不可貌相,沒有人能比她把自己修飾得更加忠厚老實,實則精明得厲害,一邊裝可憐騙過田暮雨說她沒錢,出不起裝修款;一邊悄悄拿十萬塊給自己買墳地。可笑的是田暮雨還傻乎乎在自己老媽那兒為她辯解開脫,現在想來,田暮雨只能怪自己太單純,人家說什么她都信,她早該想到,紀鴻升那些心眼兒不正是他父母遺傳給他的嘛!自己已經跟紀鴻升沒有夫妻關系了,憑什么去給他爺爺奶奶上墳磕頭?!
紀鴻升見田暮雨遲遲沒有再開口,以為她答應了,又說道:“到時候你穿得素凈點,別化妝,畢竟我們家在咱們這輩人里你是長媳,打扮得莊重一些還是要的”。田暮雨感覺有一股氣堵在胸腔里,沉沉的、滿滿的,繞來繞去,她很想對著紀鴻升破口大罵,無奈就是發不出聲。米飯正在屋里做作業,讓他聽到父母又吵架,回頭去跟姥姥姥爺告狀,如果再讓自己老媽知道紀鴻升家買墳地的事,她肯定立馬跳起腳來找他媽算賬,那樣事情只會越來越麻煩,不好收場。沒辦法,這啞巴虧田暮雨只得暫時咽下,留待以后再慢慢算吧。
周六是個大風天,干燥的空氣混合著沙塵把天空染得昏黃混沌,看不見太陽。平日里遇到這種天氣,田暮雨都盡量不出門,免得被大風刮得灰頭土臉,回到家要從上到下把身體和衣服都洗一遍。可今天不行,雖然那天沒有明確答應紀鴻升要和他一起去上墳,卻也沒有當場拒絕,事到臨頭再推辭,除非跟他撕破臉大吵一架,不然以她的智商實在想不出合適的理由。盡管田暮雨從前知道自己不聰明,但最近她發現她的腦子是越來越不好使了。
田暮雨化了淡妝,挑了一支顏色不太鮮艷的口紅涂在唇上,她有二十多支口紅,顏色淡雅的還真沒幾個。臨出門時,紀鴻升看著她的臉,張了張嘴沒說話,田暮雨沖他翻了個白眼,隨即把一個黑色口罩戴在臉上。
米飯在車里顯得很興奮,一路上嚷嚷著今天要和他的小堂弟玩個痛快。小孩子就是這樣,他們才不管大人帶他們出來的目的是什么,只要能讓他們撒歡兒就行。何況米飯長這么大,他那太奶奶統共也沒見過幾次,太爺爺就更不用說了,早在幾十年前就駕鶴西游,孩子跟這兩個人根本沒有感情可言。但田暮雨家就不同了,田暮雨是她爺爺奶奶一手帶大的,在家里又排行老大,雖是女孩兒,從小到大爺爺奶奶卻最寵她,凡是有好東西都先想著她。后來米飯降生,二老又對這個重孫子愛得不得了,無論逢年過節還是米飯生日,厚厚的紅包總少不了。米飯剛出生的時候,田暮雨的奶奶還幾次三番地要求給她帶孩子,田暮雨拗不過她,只好在出月子后抱著米飯回奶奶家住了幾天,可把老人高興壞了。
想起爺爺奶奶,田暮雨不禁濕了眼眶,轉眼爺爺已經去世一年多了,這一年多里她常夢見他,在夢里他的精神仍舊矍鑠,身體仍舊硬朗,他還和活著時一樣,邁著輕快的步子來到她面前,大聲叫她:“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