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震碎玻璃杯里的月亮時,高三樓已搬空了。六月的風裹挾著油墨味掠過走廊,卷起顏樺課桌上泛潮的試卷。走廊盡頭傳來紙箱拖動的聲響,像麥穗與鐮刀最后的私語。
高二生的課本為高考騰空教室已在走廊堆成臨時堡壘,月光淌過顏樺被曬褪色的校服后領,在三月馬尾辮的碎發上結出銀霜。九龍大道的晚風卷著烤串攤的孜然香,最后都消融在老瓷碗里搖晃的冰鎮綠豆湯中。
九龍大道的夜色總是裹著煙火氣。賣綠豆湯的老伯支起褪色的藍布棚,瓷碗摞成小塔的模樣,裂縫里沁出糖水結晶。三月端著青花粗瓷碗鉆進河堤的垂柳蔭里,月光被樹葉剪碎落在碗中,映得濃綠湯汁泛起蛇蛻般的光。
河堤青石板縫隙里,指甲花在暗處開得正艷。顏樺端著綠豆湯,看三月踢掉涼鞋把腳浸進河水,月光吻過的腳踝驚起一圈圈銀鱗。對岸燒烤攤的霓虹映在她瞳孔里,像銀河墜落的星沙。
“你看過麥子喝飽雨水的樣子嗎?“三月忽然仰頭,綠底白碎花的裙擺飄成荷葉,“前天下過暴雨后,穗子沉甸甸地碰膝蓋,像在給土地叩頭。“她指尖劃過水面,波紋攪碎了月影,“有時候覺得我們也是麥子,等著被鐮刀收割。“
指尖拂過石縫間盛放的花朵,水面的漣漪便托起零落的緋色。顏樺握著的瓷碗壁上沁出細細的水珠,蜿蜒著爬過他手腕內側突起的骨節。
“三月,你的夢想是什么?“
顏樺的鋁勺撞到瓷碗發出清響。他看見三月睫毛沾著細碎的水光,撅著嘴再認真的思考,河風掀開的領口露出一小截紅繩——去年元宵她偷偷系上的許愿繩。
“唔~應該是開個屬于自己的花店吧“
顏樺想起元宵節那盞載著秘密的孔明燈,喉嚨忽然發燙。他慌忙吞下綠豆湯,冰渣刺得牙床發酸。
“我要攢錢買相機。“三月忽然轉身,河面倒影被她攪成萬點碎銀,“把奶奶編竹篾的手、麥浪低頭的樣子,各種顏色的花,還有...“她停頓片刻,冰鎮綠豆湯的水珠順著手腕滑進草叢,青瓷碗邊沿叮當磕碰石岸,她轉過臉笑得狡黠“還有你的木頭表情,都裝進膠片里。“
晚歸的小船馬達聲鋸開河面,驚飛河邊的倦鳥。顏樺望著三月被月光浸透的側臉,忽然希望遠處小賣部的冰柜永不停止轟鳴,讓這一刻的糖水永遠凝結成琥珀。
...
蟬殼墜地的脆響驚破了黎明。分班考場的吊扇將七月的暑氣攪成黏稠的粥,亦把月光切成碎片。顏樺望著窗外被暑氣蒸軟的橫幅,“文理分科決定命運“的紅字洇成褪色的傷疤。
顏樺額頭抵著卷面的鉛字,汗水在“唯物主義“的標題上洇開花。
監考的體育老師踱過身邊時,筆尖懸在政治卷空白處遲遲未落,體育老師踱步掀起的氣流帶來零星的絮語:“選理科的同學,政史地隨便涂涂就行...“
“反正文科分數不算入總成績“的耳語,隨著窗外飄來的槐花香蠱惑了少年的叛逆。
鋼筆在準考證上戳出墨點,窗外梧桐葉在熱浪中卷曲成蟬蛻的形狀。他突然想起三月站在金黃的麥垛上,踮腳給稻草人系紅繩的樣子。答題卡上暈開的墨跡像未成熟的麥粒,一粒一粒墜落空白。
...
曬谷場的熱浪把蟬鳴熔成液態金,把影子熔成灘涂。顏樺握著鐮刀站在麥浪里,把地頭收割機去不到的地方割掉,稈扎進掌心,細密的刺痛混著麥芒在皮膚上跳舞。遠處收割機的轟鳴震得空氣發顫,他直起腰抹汗時,汗珠砸在刀刃上的悶響混著遠處收割機的轟鳴。金黃的麥穗拂過手背的觸感,總讓他想起三月用狗尾巴草掃他臉頰時的溫度。
顏樺停下手中動作,走到田壟間,拿起水壺灌了起來,水流沖刷著壺壁的茶漬,他突然想起那天三月指尖蘸著河水,在石板上畫下相機輪廓的模樣。云影掠過麥田時,金黃的穗浪在她身后流淌成河。
七月末的暴雨總是來得急。收進糧倉的麥粒還裹著太陽的醇香,晾在場院的書頁已經吸飽潮氣。顏樺蹲在堂屋門檻上抄公式,屋檐水串成的珠簾外早已烏云密布。
八月的蟬鳴熬稠了時光。顏樺把數學卷子鋪在曬場石碾上驗算時,總有一片梧桐蔭悄悄籠住草稿紙。等抬頭尋那抹藍衣白裙的身影,只看見碾槽里幾顆新掉的青棗,還沾著井水的沁涼。
八月八日的月光格外澄凈。小院里黑白電視機翻著雪花,屏幕里缶陣倒數的熒光穿過百十公里的夜色,同時照亮另一個窗簾后的眼睛。三月抱著膝蓋數窗外綻放的煙花,顏樺對著閃滅的屏幕默念倒計時——當李寧踏著星火騰空時,兩顆隔山隔水的心跳在電波里共振成同樣的頻率。
午夜風起,晾在竹竿上的校服纏結成并蒂蓮。顏樺在數學筆記背面寫下:【你會去哪片麥田】,未干的墨跡被露水洇成淚痕。蟋蟀在墻根唱著,他不知道三月正在鎮小診所,把退燒藥混著奧運開幕式的回放咽下,屏幕熒光照亮病歷本上寫著的文字:【聽說鳥巢頂上飄著蒲公英】。
三月不知從哪里拿起半截麥稈,在月光里劃出圓弧,自言自語道:“你看像不像李寧點燃主火炬的軌跡?“
銀河傾倒進曬谷場的麥堆,這個夏天終究像綠豆湯里的冰塊,在觸碰的瞬間便化成了記憶里的糖水。
那個夏天最后的聲音是知了蛻殼的脆響,是麥粒入倉的沙漏聲,卻終究沒能釀成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