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的雷聲碾過縣城四中的紅磚墻時，紫藤蘿的枯枝正悄悄鼓出青芽。晨霧裹著濕潤的土腥味漫進宿舍，顏樺翻了個身，將臉埋進泛潮的被褥。走廊傳來拖沓的腳步聲，像鈍刀劃開凝滯的時光。

　　“顏樺，再不起早讀要記名了！“室友小張扒著床欄搖晃鐵架，搪瓷缸磕在欄桿上“當啷“作響。

　　被窩里傳來悶悶的回應：“你們先走……“

　　小張嘆了口氣，抓起英語書沖出門。鐵門“吱呀“合攏的剎那，顏樺掀開被子盯著上鋪的木板——那里用圓珠筆畫著歪扭的拋物線，是他上學期熬夜刷題時隨手涂的。如今那道弧線被霉斑啃噬得支離破碎，像極了他一落千丈的數學成績。

　　窗外的雨絲斜斜切過玻璃，在墻根洇出深褐色的淚痕。顏樺摸出枕頭下的物理卷子，鮮紅的“78分“刺得他眼眶發酸。他忽然想起去年秋天，三月舉著滿分的卷子沖他挑眉：“煙花同學，要不要本姑娘教你畫受力分析？“那時的風掠過她馬尾上的藍絲帶，掃在他手背像一片溫柔的麥芒。

　　三月十五日的縣城老街浸在槐花香里。顏樺攥著攢了半年的零錢——五張皺巴巴的十塊，三枚磨光的硬幣，手心沁出的汗將紙幣邊緣泡得發軟。

　　“學生仔，給對象挑發卡？“雜貨鋪老板娘掀開玻璃柜，各色飾品撞出細碎的清響。

　　他的目光掠過蝴蝶結堆砌的彩虹，忽然定在角落的淡藍綢緞上。那抹藍像截取了三月的晴空，又似運動會那天她跌倒時校服暈開的汗漬。指尖觸到冰涼的水鉆時，老板娘突然拍腿笑道：“有眼光！這是廣州來的貨，小姑娘戴上一準像《還珠格格》里的香妃！“

　　包裝紙是印著碎花的再生紙，顏樺蹲在店門口反復調整蝴蝶結角度，直到老板娘的虎斑貓都歪頭打量他。暮色漫過九龍大道時，他懷揣著裹了五層報紙的小盒往回跑，帆布鞋踏碎水洼里的霓虹，每一步都濺起雀躍的星子。

　　三月二十日清晨，春分的第一縷陽光穿透云層。顏樺縮在樓梯拐角的陰影里，看十六班的張小雨抱著作業本晃過來。

　　“幫、幫個忙……“他攔住女孩時，喉結緊張地上下滾動，“把這個給三月。“

　　張小雨捏著扎銀絲帶的盒子，笑得像只偷到油的小老鼠：“要不要帶句話？比如『我喜歡你』？“

　　顏樺的耳尖瞬間燒起來，轉身逃向走廊盡頭。他貼在十六班后窗的磨砂玻璃上，透過氤氳的霧氣望見三月拆開包裝——她睫毛忽閃著垂下，指尖撫過水鉆時，陽光正巧掠過綢緞上的褶皺，將整只發卡點染成振翅的藍蝶。

　　“誰送的呀？“前排女生湊過來驚呼。三月把發卡別在馬尾根，轉頭望向窗外笑得狡黠：“可能是田螺姑娘？“

　　顏樺慌忙蹲下，后腦勺「咚」地撞上消防栓。疼痛炸開的瞬間，他聽見自己胸腔里野草瘋長的聲音。

　　晚自習的燈光將教室燉成溫吞的粥。顏樺盯著《滕王閣序》里“關山難越“四個字，鋼筆尖在紙頁洇出墨團。一張折成紙鶴的紙條突然越過三八線，同桌擠眉弄眼地指了指后門。

　　熟悉的字跡刺破暮色——

　　“放學后，第三棵梧桐樹。“

　　他的掌心沁出冷汗，將紙條攥成濕漉漉的繭。當最后一縷夕陽被暮鐘擊碎時，他看見三月倚在樹下哼歌，發梢的藍蝴蝶隨節奏輕顫。

　　“禮物我收啦。“她拋來顆橘子糖，玻璃紙在月光里流轉成琥珀，“但哪有壽星主動討謝禮的？“

　　顏樺的喉結動了動：“你怎么知道……“

　　“張小雨的演技比食堂阿姨打菜的手還抖。“三月忽然湊近，呼吸間的薄荷糖香混著雨后青苔的氣息，“煙花，聽說你最近逃了十三次早讀。“

　　他的脊背僵成生銹的鐵板。遠處籃球撞擊地面的聲響像心跳的鼓點，震得梧桐葉簌簌發抖。

　　“是因為模擬考考砸了？“她的聲音輕得像柳絮，“實驗班走廊的綠蘿都比你精神。“

　　顏樺猛地攥住褲縫。他想起上次班主任將成績表摔在講臺上時，三月正隔著玻璃窗給綠蘿澆水。那時她摔傷的腿還未好，單腳蹦跳著接雨水的身影，像極了寒風中倔強的野雛菊。

　　“我能考回來。“他突然抬頭，目光灼灼似要燒穿夜色。

　　三月怔了怔，忽然笑出兩顆虎牙：“這才對嘛！火箭班那破綠蘿有什么好，咱們實驗班的吊蘭都抽新芽了——“她變魔術般從兜里掏出片嫩葉，“看！春天從來不放棄任何一棵草。“

　　月光爬上宿舍上下鋪時，顏樺摸出枕頭下的紙條。

　　“生日快樂。“

　　四個字寫了又涂，最終變成團皺巴巴的星空。他翻身望向窗外，春分后的銀河格外清晰，像誰打翻了裝麥種的陶罐，將希望灑滿蒼穹。

　　對床傳來小張的夢囈：“加速度公式是 v=v?+at……“

　　顏樺悄悄摸出單詞本，手電筒的光暈里浮起三月戴藍發卡的模樣。

　　...

　　當第一個晨讀鈴撕裂寂靜時，他已在“abandon“旁畫滿小小的蝴蝶。

　　晨霧未散的走廊飄著包子香。顏樺攥著豆漿穿過人群，忽然瞥見十六班窗邊晃動的藍——三月的馬尾高高束起，發卡水鉆折射的光斑躍過玻璃，在他課本上跳了支圓舞曲。

　　“今天背《蘭亭集序》哦！“她隔著窗戶做口型，指尖在掌心畫了個歪扭的“永“字。

　　顏樺低頭輕笑，早春的風裹著紫藤蘿的苞芽掠過鬢角。他忽然覺得實驗班的灰墻也沒那么冰冷，畢竟春天總會撬開每道裂縫，就像希望終將刺破自卑的繭。

　　夕光將練習冊上的公式染成蜜色時，顏樺在書縫發現片干枯的玉蘭花瓣。背面用鉛筆寫著：

　　“最好的三月，要配努力發光的你。“

　　他望向窗外，見三月正踮腳給綠蘿澆水。夕陽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一直蜿蜒到春天最溫柔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