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袁成:尋找“黑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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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迎繼續收看《面對面》。接下來帶大家認識的一位父親,他叫袁成,是河北省豐寧一名默默無聞的農民,六年當中,44歲的袁成傾家蕩產,歷經苦難,解救出上百名被拐騙的“黑磚窯”少年。并讓黑磚窯進入公共視野、最終引發了一場在全國范圍內展開了一場由多個政府部門聯合進行的,在全國范圍內排查黑磚窯的行動。但是,六年過去了,他自己的孩子仍然沒有找到。
本周我們驅車從北京出發,經歷了七個小時的長途跋涉,終于在大山深處見到了袁成。
解說:下午兩點,袁成在自己的拖拉機旁已經等了我們一個小時。
袁成:辛苦了。
記者:沒事,從這到您家還有多遠?
袁成:還有四五里路吧。
記者:我們必須得坐您那拖拉機上去嗎?
袁成:對。
記者:為什么呢?
袁成:因為別的車子走不了,一到下雨天就把路沖壞了,一到雨季。
記者:那我們走吧,您帶我們過去到您家里看看。
袁成:行行行,好。
記者:好的,我就坐的這個后斗就行是吧?我就直接上就行是嗎?
袁成:上去了么?慢點。
記者:沒問題。
王寧上拖拉機
解說:對我們來說只有20分鐘的路,在過去的六年當中,袁成為了尋找兒子走了無數遍。這幾年,袁成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外面尋找兒子,家里什么也照顧不了,去年,家里的房子已經到了再不整修就要倒塌的地步。在這間屋子的桌子上,我們看到了袁成的兒子袁學宇的照片。
記者:你就放在這個?
袁成:我就放在這個地方,看鐘點的時候就能看見。
記者:可是看到這心里多難受啊?
袁成:那也想天天想看。
記者:這個時候他多大了?
袁成:他那會兒就是失蹤前照的照片。
記者:就14、15歲?
袁成:對,當時這個還是在河南鄭州照的
記者:你覺得現在孩子是不是跟現在已經變化很大了?
袁成:肯定變化大,因為從15歲到現在20多歲了,肯定就是有變化,因為正在成長階段。
記者:其實我們都知道尋找是很困難的,但是我就想知道這六年,有多難?
袁成:這六年,怎么說呢,這個怎么形容,無法形容。
解說:六年前,15歲的袁學宇和老鄉一起到河南鄭州的某個建筑工地上,學習安裝鋁合金門窗,但僅僅15天后,也就是2007年3月28日,袁成接到老鄉打來的電話,告訴他袁學宇失蹤了。從那一天開始,袁成開始了尋子之路。
記者:您用了什么樣的方式找兒子。
袁成:就是在鄭州他失蹤的地點附近貼尋人啟示,
記者:貼了多少?
袁成:也沒有記著,反正是很多。
記者:這樣找了多少天?
袁成:找了十來天,也沒有線索。后來貼尋人啟示也沒有線索。
記者:還用了別的方法嗎?
袁成:找半個月以后,我又登的報紙,就是河南大河報,這一登報紙就有些人打電話,說是孩子在哪,在哪,跟我要錢,后來我說給他錢,他說給錢少也不行,
記者:他要您多少錢?
袁成:要一千多塊錢。他說孩子在那生病了,后來我就過去了,過去一看他是就是到那些個公共場所,他說老換地方,就是他不相信我一個人去。
記者:這樣的騙子您遇到的多嗎?
袁成:這樣的多了。
解說:尋人啟示雖然沒有任何效果,但卻讓袁成有了意外收獲:報紙上還刊登了幾條尋找孩子的啟示,失蹤的孩子都與小宇年齡相仿,失蹤時間間隔不過20天,失蹤地點都在河南鄭州。
記者:為什么您就那么確定他一定是被拐騙到黑窯廠了?
袁成:因為就是有一個孩子他是從磚窯里跑出來,他說一般都是這種情況。
記者:就只要是這一段時間丟失的孩子就一定跟黑窯廠有關?
袁成:對,從2007年以前都有這種情況。
記者:這些黑磚窯遍布在什么樣地方?
袁成:他們一般都是在各農村吧,農村鄉鎮偏僻的地方。
解說: 兒子失蹤一個月后,袁成聯合在報紙的尋人啟示中認識的那五位家長,組成了最初的尋子聯盟。他們將目標鎖定在了河南的黑磚窯。
記者:您打聽人家別人會告訴你嗎?誰都不會說說我這是一個黑磚窯廠。
袁成:他們不會說,但是我們進里邊吧,不敢說是找孩子。
記者:那怎么辦呢?
袁成:我們就是說以打工的方式或者買磚的方式去到里邊。
記者:那就得帶五張孩子的照片。
袁成:對五個人都拿著五張照片就分別讓這個在里邊干活的這個人員,讓他們就是看一下辨認一下,這些孩子你們見過沒見過,在這里干過活沒干過活就這么問。
記者:你的身份不就暴露了嗎?
袁成:當時能進去我們就得亮明了,亮明以后跟老板再就是說說點好話,他們也就沒辦法了,反正能進去能看到就是說孩子就行。
記者:逮著誰就問誰,說有沒有見到這幾個孩子。還是說你是有目標有選擇地去問?
袁成:那得有目標,因為吧,磚廠的負責人領導吧,你跟他說,他根本不可能跟你說,你只能找那些在干活那些的工人,你只能找他們。
記者:你會把每一個人都問遍嗎?
袁成:不一定,問過三四個基本就差不多了。
解說:尋訪黑磚窯的范圍不斷擴大,2007年4月,袁成他們一行人又去山西,先后去了晉城、高平、長治、等地,跑遍了與河南交界的山東、河北、陜西交界的各市縣村鎮。每天早出晚歸,有時一天都吃不了一頓飯,一個饅頭頂一天,最多一天他們轉30多個磚廠。在黑磚窯里袁成發現有很多和兒子年齡相當的孩子。
記者:您怎么判斷它是個黑磚窯而不是一個正常的正規的磚窯廠。
袁成:因為它這個正規磚廠吧,人家來去自由,它不控制你。
記者:那黑磚窯什么樣的?
袁成:黑磚窯就是說控制你就是說你干不動也要干,再一個就是說時間上從早上一干就是一直干到天黑吧,一般都是十五六個小時這種。那個干活的人吧,有的那孩子他也不穿鞋,光著膀子,頂多穿一條褲子,反正是挺慘的看著,那一看就看出來。
記者:現在在我腦海當中,我會浮現出來一些影視劇當中的畫面,比如說有那么兩三個彪形大漢站在門口,然后里面有一些人工作,是那種場景嗎?
袁成:一般他不在門口,他就在窯上居高臨下看著你。人力拉車就是苦力,你要是看見進去以后看見吧,拉不動車的吧,他們打手過來就打,一看就能看出來。
記者:怎么打啊?
袁成:拿起磚頭就打
記者:工人們都不反抗嗎?
袁成:他們不敢反抗。哪個反抗就單獨打哪個。
記者:會打到什么程度?
袁成:打得遍體鱗傷吧。
解說:人心都是肉長的,每當袁成看到黑磚窯里孩子們的遭遇,他就仿佛看到了自己兒子袁學宇,山里人的古道熱腸,讓袁成他們決定救出這些孩子。
記者:可是那是有很森嚴地把守,怎么才能把他救出來呢?
袁成:那個我們就是跟他們說。
記者:跟誰說?
袁成:就他們這些個窯主吧。
記者:老板會怎么說?
袁成:有的老板行可以就是不給工錢,你想帶就帶走。那是2007年,那會磚廠吧還比較就說松散一點。
解說:然而,并不是每一次都能順利地帶走被拐騙的孩子,2007年的一天,在山西一家黑磚窯,袁成找機會偷偷溜進磚窯廠,找到了正在吃力拉磚坯的三個孩子。為了不引人注意,袁成把上衣一撂,和幾個孩子一起拉起了磚車。
袁成:特別引人注意,他們穿著校服,一看就是歲數不大,像學生,當時我們說這三個孩子怎么來的,他們說是自愿,等我問這兩個孩子,這兩個孩子說被拐騙來的。
記者:那個學生有沒有向你描述他們的生活?
袁成:他說了,他們被騙來以后,天天干(活),受苦力,每天拉車,吃飯也吃不飽,記者:他們沒有任何一點點逃跑的機會嗎?
袁成:如果你要是跑,他們要是知道,追上你以后,就把你弄回去,一頓毒打。其中一個孩子跑了三次也沒跑走,后來我們說把他帶走,窯主他們不讓。
解說:遭到拒絕后,袁成決定通知派出所,讓民警把他們帶離這個“”。可就在這個時候,他已經成了那個磚窯攻擊的目標。
袁成:他們就派那些個打手還有那些有智障的人,拿起磚頭鐵鍬就追我們打我們。
記者:為什么要這樣做?擔心你們會,把他們這樣的一個揭發出來?
袁成:對對對,就是這種情況。當時我們是租的車,租車我們然后就是坐在車里面開車繞了100多公里吧,因為那山里面就那一條路,他們把路給卡死了,不讓你從那過,沒辦法我們繞了100多公里走過去了。
記者:有沒有想過如果當時被他們抓住了會怎么樣?
袁成:那要是被他們抓住了,也是一番毒打吧。
解說:僥幸逃脫的袁成通過當地派出所,將三個孩子解救出來。三個孩子與家人團聚,抱頭痛哭的場景,刺痛著袁成的心。
袁成:心里特別不是滋味。
記者:就想著自己的兒子可能也在受這樣的苦。
袁成:對,我就這么想,別人的孩子回來了,一家團聚了,說不定哪一天,我們一家也可能,到那會兒能一家團聚。
記者:我覺得您還年輕,還可以再生育。
袁成:這個也想過,但是我這么想,再生幾個孩子也好,誰也代替不了誰,你三個也好,兩個也好,代替不了他。
解說: 2007年5月,袁成他們的尋子聯盟經電視臺報道后,引起重視,隨后,一場在全國展開整治非法用工和打擊違法犯罪專項行動展開。尤其是山西黑磚窯事件更是轟動一時。在那場清查黑磚窯風暴中,上百名受困于非法強制勞動的窯工被解救,大部分尋子聯盟成員的孩子也先后獲救,而袁成的兒子袁學宇,直到今天還沒有消息。
記者:這個好像黑磚窯變得越來越隱蔽了,就發現它們也變得越來越難了。
袁成:對對。
記者:有沒有可能找一些部門的幫助?
袁成:像這種情況,政府部門也沒辦法,孩子失蹤,公安部門只能給你立線偵查,你有線索,他們幫你查找,如果沒線索,他們說也沒辦法。
記者:那這么多年下來,說實話,您覺得這樣的幫助對你來說有多少用處?
袁成:用處不大,人家說我沒看見,他也沒辦法,公安局也沒辦法。
記者:因為我在想,如果我也是您這樣的角色,也是一個父親,我就希望全國所有的黑磚窯廠都被取締。
袁成:我也想過,但是我個人力量,想讓全國的這些黑磚窯都取締,好像不現實,因為現在到農村,他們地方保護也是一種,他得有利益,還是都是為了掙錢。
記者:你會這樣一直找下去嗎?
袁成:會,我會一直找,不管有多難。
解說:打擊風暴之后,黑磚窯并未消失,與之相連的黑包工頭和非法用工也始終存在。六年尋子未果的袁成,也只能繼續在這條道路上堅持。六年來,忙完春種和秋收后,袁成都會踏上尋子之路。出發前,他會和其他失子的家庭電話聯系,然后手里拿著地圖,從這頭一直找到另一頭。最初是袁成他們自費,袁成邊打工邊出去尋子,后來成立了一個公益項目,他們出去花銷由這個公益項目來報銷,這減輕了袁成他們很大的壓力,但6年下來,袁成也已經花掉了十多萬元。就在前不久,袁成拿著這張照片在陜西省永吉縣的一個磚窯里,尋找到了兒子袁學宇的一點點線索。
袁成:去了,說十幾天前被包工頭轉出去了。
記者:你怎么不順著這條線索繼續往下去追呢?
袁成:后來我們就到派出所,派出所就問,這個包工頭說他不承認,說我沒有轉這個孩子,但是這孩子也沒在我這里面干活,他不承認。
記者:不承認就算了嗎?
袁成:我還一直放不下。
記者:你只能是很無奈的接受這一刻?
袁成:可不就是。
記者:所以這條線索您可能還要繼續的追下去,因為這是跟兒子最近的一次。
袁成:對對對。
解說:0314——8391491,這部袁成家的固定電話不僅承載著等待兒子回家的希望,如今也成了眾多尋子家庭互通訊息的紐帶。
記者:這個電話號碼你完全網上公布了,我看這上面有一個小本,是你把所有來的電話。
袁成:對,來的電話還有就是說跟政府部門的電話,還有孩子家長。托我讓我幫他找,他這個是在寧波,下了飛機以后孩子那會兒10歲,下了飛機以后就找不見了。
記者:那兒子現在都已經16歲了。也是丟了6年了。
袁成:對。
記者:哪的都有,還有石家莊的,承德的。
袁成:哪的都有。
記者:就是你現在更多的是一個幫助別人還找孩子的人了,是不是要承擔更多這樣的一個責任?
袁成:最起碼就是說心里安慰,就是說自己的孩子或者別人的孩子沒找見,不過你付出了,就是心里就是想,我當父母的我盡到責任了。
紀實現場:袁雪靜和奶奶在院子里坐著,默默的話也不說,偷偷的流淚……
解說:袁學宇的妹妹袁雪靜今年13歲,在西窩鋪小學上六年級,她曾經寫了一篇作文《我的哥哥》:我的哥哥走時候告訴我,妹妹,哥哥回來給你買衣服,還給你買鞋子……我說哥哥你到哪里去了,要還能,我跟你一起去玩吧。要還能,我就高興了……
記者:每次爸爸去找哥哥的時候你都會想什么啊?特別想哥哥回來,是吧。
袁雪靜:嗯。
記者:平常當著爸爸媽媽你也會這么哭嗎?
袁雪靜:我怕他們傷心。
演播室:
六年前,轟動一時的黑磚窯案,讓黑磚窯成為人們的黑色記憶。六年中,不時有孩子失蹤的消息,提示我們黑磚窯并未消失,它雖然隱秘,但有著自身的黑色邏輯。六年來,袁成的尋子范圍,從河南,到山西,再到陜西,他用他的腳步丈量著一張黑磚窯的分布地圖,如今,作為父親的他,仍然沒有放棄希望,仍然在堅持,我們唯有希望更強大的政府力量和法律的力量,讓這張地圖縮小,甚至消失,只有這樣,袁成的尋子之路才能抵達真正的終點。感謝收看今天的《面對面》,我們下周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