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星幾粒,觀涼山上,茅草屋前,君鴻坐在石頭上,頭一次覺得那丫頭說的對,這真是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
“可那丫頭在時,怎么就不覺得呢?”他不禁捫心自問,很快就有了答案,山上沒有那丫頭玩的東西,但那丫頭卻是他的樂趣所在,一走自然空落落的。還有那丫頭奔下山的姿勢過于歡快了……
回想那時司遠找到他,說要把一個人交給他照養,他一甩破爛長衫,抖了司遠滿臉的灰,揚長而去。你丫司遠別來,老子現在就想后半生清閑,沒空給你奶娃娃!后來打動他的是司遠一句,“有了這個女娃,你能更清閑,什么活兒你都可以讓她做。”但最后一句還是讓他猶豫,“唯有一點,你要保證她好好活著。”那天他飯也沒吃餓到晚上,終于清醒地下了決心,那行吧,就當找一個人幫他燒火做飯,不然這想得挺美好的陶淵明生活他還真過不下去!
但他沒想到司遠安排了他去觀涼山上做了他軍馬場的一名馬夫,馬勒個巴子的!關鍵是連個客氣解釋都沒有,悶葫蘆司遠只給了他一個眼神讓他自行體會。他當然明白,誰能想到他君鴻成了這個樣子,花白頭發,辮子胡須,不修邊幅,邋里邋遢,如果他還是司遠名下的馬夫,曾經這個世上他最不對付的一個人,那么就是世人找到他,站到他面前,也絕不會把他往那個“君鴻”上去認——這樣就是對那丫頭是最安全的法子。
當馬夫就當馬夫,但他也要當個能頤指氣使的馬夫。第一天天還沒亮,他把那丫頭拍醒,叫她去山下打水,那丫頭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片刻之后沖他咆哮:“不去!”
“愛去不去!”君鴻轉身就出門,打著哈欠,“但是我老洪告訴你,你不把缸子水裝滿,你就給我走人。你走你也回不了將軍府,我不是說你病坨坨會死在半路,我是說你回去司遠那家伙也不會要你,你也更別想繼承將軍府還有什么征天鐵騎。你丫頭算盤打得再響,你不打水回來你就沒門!”那丫頭眼睛是真大,瞪著他好像要咬他,他頓了頓,“哦,不止打水,從今天起,我老洪還要交代你做很多事,但凡有一件做得不讓我滿意,我給司遠的答復里你就是不合格的。”看那丫頭氣得要把嘴咬出血了,他好心提醒,“事兒你是不做也得做,不過想說什么你盡管放聲來!你隨便罵,我老洪罵慣了人,還沒遇見個能跟我對著罵的。”
“你……壞人壞人壞人!”
看著跑出去又折回來拿水桶的阿月,君鴻暗暗感嘆這個罵不行,欠缺威力!
后來那丫頭就長進了,而且成長得很快,君鴻時不時都能聽見她對搬家的螞蟻說:“那個老頭到底是個什么鬼,什么毛病他是!口口聲聲自給自足豐衣足食,結果十指比姑娘還嬌俏!自己十天半月不換不洗,千米外看見我挑糞施肥竟然還捂鼻子!說好了他洗碗,筷子一丟呼嚕就起,還跟馬嘶吼一樣!還有……哎,螞蟻兄弟你們搬完了,再聊會兒唄!“
再后來那丫頭就不只是嘴上說說了,君鴻能在喝了同一鍋盛出的湯后去茅房蹲到感受不到臭味,騎上干凈漂亮意氣風發的馬結果沖進了馬糞堆里,尋香味去到廚房碰到水傾盆而下,出老千贏了賭局讓她給洗衣穿上之后半夜蚊子沒叮死他……他有一種教了徒弟要整死師父的感覺,可那丫頭沒叫過他一句師父。
阿月一個假笑:“我給您‘洗衣做飯’,沒要您當我晚輩對得起您歲數了。洪三歲先生,有時候啊咱臉還是要一要的。”
君鴻的好勝心被挑起,“我老洪要是教你武功,你這一聲師父還叫得出口不?”這一句頗有幾分認真,果然她眼中閃出亮光。他教她兵法經略這么久不可能瞧不出她遲遲不肯宣之于口的另一動機。
“你肯教我?”
“不教。”還能捉弄到那丫頭面紅耳赤也是不容易啊,他哈哈大笑過后難得正經,“雖然可能會讓你自滿,但實話實說,比起成為一個江湖高手,你更適合成為一個縱橫將才,這不是你自己希望的嗎?”
“就不能二者同時嗎?像你和司遠一樣?”她貌似隨口一問。
“那就可能兩者都做不好,像我和司遠一樣。”他念及往事,有感而發,“江湖人的俠義豪氣與縱橫之士的波云詭譎是不可能兼而有之的,若一個人同時擁有,只可能有一種結果,自己痛苦,所謀之事一敗涂地。我是前車之鑒,司遠若不舍其一,他就是你的后事之師。”
阿月看了君鴻一會兒,笑了笑,“你給自己戴什么高帽呢?還俠義江湖人?嘖嘖!我只是想著能把功夫練好就練好,我想殺別人,別人也想殺我,保護好自己罷了!”她起身背著手,接下來說的話卻很溫暖,“我從小對學武就不感興趣,就愛蹦噠玩鬧,累了才看會兒書,那時爺爺教我練武,我起不來床,他一訓我,我就跑去跟奶奶告狀說他不喜歡會看書的孫女兒。結果到現在武功都是半吊子,爺爺的長槍我也沒學會。”
君鴻嘆口氣,差點就被那丫頭繞進去了,這世風日下的,講個溫情故事也是為了套他上鉤。“你知道司遠是不讓我教你武功的吧?”早知道他不該開那個頭。
阿月急忙表態:“我身體毒素已去,你讓我干那么多活不就是為了讓我身體底子好起來?我現在可以,也必須練好武功!我求你了,洪師父!”
君鴻對著那張焦急又充滿期待的小臉說不出拒絕,第一次像是面對著一個小孩兒不忍心。君鴻從接手她時就沒有把這丫頭當過孩子,她不再是個孩子,他也不是在訓練一個孩子,否則他得是個多卑劣殘忍的人……
“從今天開始,我可以教你武功,長槍也好,其他兵器也好,你想學什么都行。但丑話說在前面,你的身體不適合練武,而且于武功上你沒有一學就通的天賦,所以后邊的苦你是想象不到的。”
君鴻答應了,阿月的臭得瑟就肆無忌憚了,“活到現在,我最擅長的大概就是吃苦了,司遠難道沒告訴你?”
他送了一個白眼,背著手邊走邊道:“你現在去補個覺,今晚就開始吧。”
算一算,他們一起熬了一千多個夜訓,算了之后君鴻有良心地在心里補充幾句,大多數時候他都是在一旁打盹,碰到太冷的夜晚他就干脆回房歇著,但那丫頭是一晚不輟,有一年碰到氣溫異常低冬天還下了雪,那丫頭就用黑布蒙了眼睛在雪地里練,邊揮動木棍邊說:“冬天好啊,這樣我白天能練,晚上就可以睡了!”
觀涼山上也不總算太平地,阿月剛來時白天會有小嘍啰盯梢,甚至裝成馬場其他的馬夫來搭話,他都懶得去理,但此后阿月練武的事就只是在晚上,如此謹慎行事才換來這八年多的無驚無擾。
君鴻嘆口氣,不屑地看了灌木叢后沒藏住的幾個黑影。已經有多久沒來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幫人?他一如既往當沒看見。很顯然,那丫頭下山以后出了風頭,才把注意力又引到了這里,大晚上的還不辭辛勞探他底子。他佝僂著身子回屋,明兒等那個跟他長得很有幾分像的馬夫上山,他就可以拜拜了。觀涼山他不打算再待下去,多留的這幾日他把阿月屯的菜的東西吃了個干凈,那是阿月“晨興理荒廢,帶月荷鋤歸”的成果,如今什么也不剩下,就如他和阿月的師徒關系。
他的身份有意無意算是瞞著阿月的,但他知道,阿月一下山,很快能憑著蛛絲馬跡發現他是君鴻,那么他就不可能再是她的師父,而一旦她發現得更多,別說師父,她怕是要提槍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