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涼如水,司遠背手肅立,遙遙望著處于熱鬧中心的皇城。皇城夜宴遠未結束,他卻提前退場,從沸反盈天的十里塘步行回來,靜默至今。
今夜明國國都的一切都讓他想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天朝盛京。那時他第一次踏足盛京,見了一路餓殍的他,眼前突然繁華景象,只覺胸悶難耐。十年挑燈,文武經策,年過三十卻無一功名在身,叫他立身無門,報效無路。他本來怪地方腐敗,讓他一身所學無用武之地,希冀來到盛京會有所不同,他能獲人賞識,得一席之地施展抱負,可惜第一眼已叫他失望至極。所謂天朝,早已腐朽,何來盛京,分明垂死!
而今,看著夜幕下他一手建立起來的都城,今日的明國國都,曾經的明梁城,他竟然想到了有朝一日會步上盛京的后塵!高臺樓宇華麗風光,達官顯貴滿堂喝彩,文人墨客搔首弄姿!這樣溫柔鄉的國都,將軍府顯得多么不倫不類!
他終于一聲嘆氣,追及過往,已有二十載,他如何還能妄想回到滿城縞素,與子同袍,人人思戰的年歲!那個邀他至此,要他放手整軍經武,許他一起治國平天下的那個人,與今夜龍椅之上的大明皇帝如何還會是同一人!所謂物非人也非,不過如此。
他不禁又想起一個人,一個在盛京郊外祝他錦繡前程之人,如今在天之靈可會嘲笑他的識人不智?不會的,若還有一人不變,那個人的溫潤如玉便是絕響,對誰都如清風朗月,笑容親和。何況,他有什么可被嘲笑的,十年前率領征天鐵騎踏破盛京的是他,將小小明梁城變成今日強盛明國的是他,從盛京一個落魄不得志的閑官走到明國大將軍的是他,而當初那個名貫盛京的少年將軍卻是尸骨無存,無一抔黃土有跡可循,已經無人記得,所以一敗涂地的怎么也不會是他司遠……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那聲輕笑,仿佛是嘲笑他此刻腦中所想。不用回頭,他都能想象到是一種怎樣的笑容,她與那個人真的一點都不像……
“大將軍不會是等我等至深夜吧?阿月可不敢當。這熱鬧佳節獨自一人背月瞭望皇城,是為何事憂心勞神?莫非……是為難著要不要易主?”
司遠對著她狡猾慧黠的眼睛。他一直覺得她像只狐貍,從小就像,越長大越像。但是,有一點他并不贊同,她不該賣弄于人前,至少目前還太早。“十里塘一事,你自覺做的穩妥?”
阿月一愣,應是沒想到他會得知地如此之快,但很快淡定自若。“您幫我接了賜婚,不敢勞您,我得自己退吧?今晚這好時機,真覺得沒有更好了,多一時半刻都會顯得刻意,要我專挑個時間去打江淳一頓,效果都不如今晚。”說著還聞起身上的味道來,看來為了今晚的亮相臭了很多天。
“退婚,還是救白行驍?”司遠希望起碼她對著自己還是能誠實一點。
她答:“都是。”
司遠心里似乎松了一口氣,至少今晚可以少訓誡一件事。“你覺得你能保他平安,而不是有朝一日作他催命符?”
遠處看不清楚的巍巍宮墻,卻是籠罩了整個將軍府的巨幕陰影。她離開國都的幾年,司遠讓葉字營將朝堂之事傳于她知曉,只這兩年才沒有,他覺得她該自己學會判明局勢了。與將軍府搭上邊,可不見得就是好事。
“君臣不和日漸端倪,不久就要見真章。”局勢的嚴峻不影響阿月試探的輕松語氣,“不會那么快吧?不是才剛出手嗎?但我今天不讓江淳知道白行驍與將軍府有關系,明天他就會被昌平長公主一家整死。”
司遠怎會不知她的考量,正因為知道,他才不許可,狐貍一樣精的丫頭為了一個人露出鋒芒,這很危險。“你與白行驍還是保持距離得好,這是我對你的提醒。”
司遠不大喜歡白行驍,應該說,他眼里白行驍的存在就是一種錯,那種浪蕩子弟,坐沒坐相,站也能歪脖子,不過不是他手下兵士,他見到了也不會非要正骨頭。他之所以橫看豎看不滿意,無非是不滿意白行驍對她的影響。她不能依賴任何一個人,不能對任何一個人有所期待。
她驚地看過來,過了一會兒,才放下那副輕佻樣子,“你放心,你無數珍貴藥材耗下去揀回的一條小命,我清楚該用它做什么。”
司遠背手:“你若真清楚,便不會去碰那些案宗。”
這一次阿月沒有迂回,“就算今天我沒看湖川戚家的案宗,我也會知道,我到過傅家,親眼見過殘跡。”
“你以為這個沒人跟我報告?”
“所以我是三個月之后才去。”她直視過來,帶點憤怒。
“你就能肯定是他們?”南曲傅家滅門慘案司遠有意瞞了她。她搶了葉字營拿回的湖川戚家案宗,若不出意外本是今晚他唯一想跟她談的事情。
“上窮碧落下黃泉,殺人殺光,做事做絕,與十年前一模一樣,一定是。”
司遠知道她不是說給他聽,甚至也不是說給她自己聽,她的眼睛閃過絲絲光亮,密密麻麻的讓人幾乎可以看見星星火花。
“憑你直覺?”
她回視過去:“要證明很簡單,大將軍只需回答我,傅家和戚家是不是前朝屬地遺臣?”
遺臣,眼下四國列朝的都是前朝遺臣,但天朝末年四家家主已經擁兵自立,早有反叛之勢,家主不承認自己是王臣,旗下也無所謂遺臣一說。但除了明、原、華、北四家城國,當時尚由中央實轄的京畿之地還不少,“屬地遺臣”指的就是當時尚在這些地方領受皇命的要官將領。
“我想不只是傅家和戚家,十年間前前后后發生在明國九州的滅門慘禍不少吧?其家主想必大將軍都認識。他們居前朝官職,卻被你策反,陣前倒戈,可惜還來不及享受‘建國立功’的好處,就遭到了瘋狂報復,改頭換面換了名姓也沒了茍延殘喘的機會。”阿月輕笑一聲,“不知道他們死前是怎么回憶大將軍給的承諾,連他們性命也保不住。”
聽到她諷刺,司遠面色不改,輕輕一句:“起碼我保住了你的命。”見她面色一變,“你無非是想問出還剩下哪些人,看碧落下一次會找上誰。我知道,但你不能知道。”司遠沒有讓她說話,“不許插手此事。不要問為什么,你若問得出口,說明你還需要回觀涼山繼續呆著。”
眼前的女子怒目而視,卻到底將牙關咬緊沒有吐出一個字,這個樣子讓司遠恍然覺得她其實更像是狼崽子。曾經他趕往盛京走夜路就遇見一只,想吃人又害怕自己不夠強大,繃緊了牙在逡巡試探。
過了一會兒,司遠才聽見她問:“那你叫我回來做什么?”聲音里已經是壓抑過的惱氣。
司遠,“過年了,你不是很喜歡熱鬧?好好看看這國都,或許很快就不存在了。”
“玩兒是需要花銷的,將軍府何時有閑錢了?”
“這幾年養馬你也辛苦,工錢還是能結的。”
“……”阿月憋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算了,我還是裝裝傷心樣子,趁此機會睡幾天好覺。”然后打著哈欠,捶著胳膊遠去。

歌瑤色
哎呀媽呀,這要啥時候才能被人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