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塘,南曲閣,谷妍依用酒敬黎明,辭屈辱的昨晚。
人仍舊清醒,大概跟這酒不烈有關,或者是當年滴酒不沾的丫頭,酒量越來越好了,很久以前,她還不知酒為何物,更不知借酒消愁會愁如泉涌。
那時的谷妍依最大的愿望,就是自己采了茶,能自己泡了喝。她喜歡看水沖新茶時茶葉骨溜溜地旋轉,也喜歡聞那一瞬間的清香。聽說朝露煮茶別有一番味道,可惜她還來不及趕個早去收集露水,她的茶葉就全撒在了地上,那是她花多長時間才從要交給茶主的里面偷偷省下來的呀,她幾乎聽不清人說話,只想快點把茶撿起來,臟了的話泡的茶就會有雜味。她撿了很久才明白,撿了,她也煮不了茶了,從今以后都不能了。那會兒她才知道當個采茶女有多好……
青樓女子。下賤胚子。人盡可夫……谷妍依呵呵笑起來,那個人也是那么看她的吧?即便不是,也是因看不起才生的可憐和同情,再也不是曾經看她的眼神了。想起他認出她時的慌忙別頭,她只覺得心里一刺,好像她是飛過的蚊蠅般惹他嫌惡,避之唯恐不及。那時她才恍然,原來自己這么臟,幾年來堅持什么清淡樣子,根本就是個笑話!谷妍依突然掀翻了桌上的酒,委屈地大哭起來。
良久,她聽到猶豫的腳步聲,淚水收住。
“姑娘,也別傷心了。”杜娘替她撿起了酒盅,一聲嘆氣。
“連累杜娘你沒睡,妍依傷過頭了。”谷妍依笑笑,其實并沒幾分抱歉。她是杜娘一手帶起來的姑娘,杜娘十分照顧她,可是為什么呢,聽命行事罷了,對她的疼惜又有幾分真意。谷妍依再也不敢依賴上這些虛情。
“姑娘別惱,更別委屈,昨晚那些混賬東西,早晚會付出代價!”一個青樓媽媽,此時卻是凌厲之色。
谷妍依冷笑了聲,“當我面說的能殺個干凈,心里說的,背后說的呢?本就是不恥的身份,他們為何說不得?”那時她把手心掐出了血,才壓下泛起的作嘔之感。她反復告訴自己不能委屈,不能惱怒,她告誡自己,她沒那個資格!人皆可輕,一個畜生都可以來糟蹋她!可是在那個人眼前,多年的風月打磨也一朝丟盔棄甲,她能忍下心頭之氣,但無論如何想不出一句場面話來解眼前困局,最后還是要靠他出面解救最難堪的自己。
不愿杜娘以為自己故意輕賤,谷妍依挑開話題,“畢竟我又不是人家阿月小姐,你說是不是?”
杜娘果然不再相勸,問道:“姑娘以為,那位阿月小姐如何?”
谷妍依不想拐彎抹角,也實在沒有那個心情,問道:“要我做什么?”今日她從臺上緩緩下去,沒有一個人來阻攔,因為也沒人在意她,那位神憎鬼厭的江小侯爺也是,所有的目光和心思都在那位阿月身上,那位笑盈盈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阿月小姐,怎么不呢,將軍府的大小姐,誰敢攔著!那時她多羨慕啊……
“希望姑娘親自看著。“
谷妍依見杜娘鄭重其事,有些不解,“她妨礙會很大?”
杜娘點頭。
谷妍依著實沒想到要如此重視,忍不住道:“可她不過是個過繼的宗室孤女。”
那位“阿月小姐”在觀涼山時,她在南曲也奉命留意。聽聞一個八九歲小姑娘被丟到山上不聞不問,素不相識她也忍不住有些可憐,心里想那明國大將軍、偌大將軍府如何就容不下一個孤孩?幾次聽探聽的人回來說,那山上什么都沒有,小孩兒自己開荒種菜,挑水劈柴,還要受驅使打罵,她不忍再聽,便吩咐沒有異樣就不用再報。幾年來,倒是沒有過多關注。昨晚乍見那個山養的姑娘,她也很意外。
“但她的身份,確實微妙。”
谷妍依略一沉吟,抬頭道:“難道顧叔相信司遠真會把將軍府交到她手上?”
滿門心思都在謀算明國這擎天柱,如果那位“野生”的阿月小姐有橫生枝節的可能,那在可預見的將來確實不得不防備,但僅僅因為一樁“傳言”?一年皇家夜宴,席間大將軍笑言:“此生我司遠雖無兒,多得皇上恩賞才有女膝下,待小女成年,將軍府與她,臣就頤養天年!”但這在谷妍依看來不過就是君臣之間閑了就玩的真真假假的試探,實在平常。而且,若真當成女兒,怎會那般對待,答應一樁不如跟畜生過的賜婚?
杜娘顯然也只是傳話:“四爺說,且不論司遠當不當她女兒,就她本人,一雙眼睛太過明亮,擔心她能看破的東西太多,不防心不安。”
谷妍依不置可否,并不覺得那位阿月小姐有多聰明。那時眾目睽睽之下,與白行驍連認識都不恰當。堂堂將軍府的小姐,和下作商人勾肩搭背,讓自視高人一等的官家人比吃了蠕蟲還倒胃口,恐怕日后在國都的風評不會好過她。
谷妍依點頭:“我知道了,讓我想想。”她要想想,怎么才能將人看著,畢竟是銅墻鐵壁一樣的將軍府。
杜娘囑她早些休息,起身告辭。
“后面好多天能讓我睡,還怕不夠嗎?”谷妍依送杜娘到門口,想起一事,“蘇芍要的宣紙,記得給她送去,她來找我吃了閉門羹,不知道多著急呢!”
看她能開玩笑,杜娘明顯放心了些,笑點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