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飄著小雨,南方本已濕冷的天更增了寒氣,風一吹,說句骨頭發涼都不為過,寒冬臘月真是難熬得緊!這時節,萬一再缺瓦擋寒,缺衣蔽體,連年關都跨不過,更別說挨到花開回暖了。想到此,張老漢不由慶幸家里四面墻沒破處,不然灌進風,大過年的沒餓死,病了也得到鬼門關走一遭。
一邊和面,一邊嘆氣,滿以為今日會賺得篼響,哪里想到天麻麻亮出城擺攤,也沒比在城里多賣出幾碗!這是咋回事,今年到國都的人怎么少了?
張老漢家住日溪城,明國國都下轄的小城,是個小地方,但城外的這條大關道是去往國都的必經之路,來往路人一向很多。城里有頭腦的嗅到了生意經,出了城在路邊擺起了攤子供個歇腳地,賣茶水瓜果,倘若見天生意好,能比城里賺的多幾倍。幾年前開始,大年夜剛過初幾天的就有很多人過路,上趕著去繁華熱鬧勝天堂的國都,這才讓小商販大過年也出城來張羅起小攤。去年張老漢來晚了一天,聽說王二的鋪子多賣了不少,懊惱得皺紋都多了幾條,這次搶在初三就來,開得比誰都早,但來的人沒有像王二說的螞蟻搬家,反倒稀稀拉拉叫張老漢暗罵王二那個老騙子!
“丫頭,水燒好沒?”張老漢準備下一鍋。這會兒并沒客人,是給他喚的這丫頭煮的,下了十個,想了想又多刨了兩個,比他之前答應的多倆,再多就舍不得了。雖然這丫頭招人疼,但又不是他親孫女,也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野丫頭!
半個時辰前,這丫頭來到他鋪子討碗茶水。他抬頭一看,頭發凌亂,衣服也是破的,一聞身上還有味,比他張老漢還不整潔!他沒好氣,舀了碗熱湯就催著趕緊喝了走人。可那丫頭捧著碗,竟還瞅上鍋里了!他咦一聲,卻罵不出來,那丫頭凍的鼻涕都下來了。大冷天穿的這樣單薄,不知一路吃了多少苦,他想起那年孩兒爹娘就是餓死于饑寒交迫的流徙途中……張老漢嘆口氣,算他今兒倒霉,沒賺到幾個錢,還來了乞丐討飯。但白吃也不行,便讓她幫幫下手!那丫頭聽了眉開眼笑,當即熟手熟腳地添柴燒火,活像當乞丐前就干這行的。
眼下沒什么客人,張老漢想趁別人還沒動靜,抓緊回城里搶個好位置。小城雖比不得幾里開外那聞名遐邇的國都人多,可總能趁著新年夜市多賣幾碗。他也沒虧待這丫頭,雖一會兒說話工夫也讓他忍不住擔心天寒地凍小姑娘的下頓著落,但他一糟老頭子,哪里還顧得上別人死活,操心外人有吃沒吃,還是她自求多福,更挨餓抗凍些,若真是小短命,也未嘗不見的是老天可憐……
“丫頭過來,甭管火了——”張老漢盛好餛飩,正要叫她自己加料吃去,自己來熄柴火。可偏不巧,這時倒來了人。看了人一眼,張老漢不禁發愁。
兩個年輕小伙,二十出頭的樣子,生的并不兇神惡煞。可張老漢憑著多活了幾十年,看出兩人不簡單,既不是趕著去國都湊熱鬧的行人,也不是其他來往商人,估摸著應該是“官兒”,他們小老百姓最怕也最不想打交道的一類。年前他剛交出去大半起早貪黑賺的辛苦錢,這會兒見著“兩張口”,本來就皺的老臉都要擠成了溝壑。心里堵著,行動就見緩,倒是那蹭吃蹭喝的乞丐丫頭有眼力勁兒,吆喝著客官“上座”,將自己剛出鍋那碗餛飩端過去。張老漢回神,拿出生意人的諂笑:“爺先吃,這邊煮著,一會兒就好!”
被真正的大爺叫“爺”,葉岐頓時紅了臉,道謝都結巴。面皮稍厚的葉徹喘著粗氣道:“小妹,麻煩給馬弄點水喝!”將餛飩推到皮薄的葉岐面前,吼了句:“快吃,別耽誤大爺收攤!”
葉岐看著湯碗,不知想起了什么,一記干嘔,皺著眉頭把碗推開,好似看都不想多看一眼。葉徹見狀,對無措的張老漢道:“給他碗湯就成!”再回頭啐道,“至于嗎,這么多天了一碗餛飩還能讓你惡心?以后戒葷吃素當和尚得了!”見葉岐臊得低下頭去,更讓他不想多看。
葉岐溫和的性子一直很遭嫌棄,葉徹這當哥哥的也是恨鐵不成鋼。本來這次出任務沒有葉岐的份兒,是葉徹偏要帶上,硬是說就是如此才更需要出去多歷練。但他哪里想到葉岐一路渾似個大姑娘上花轎,遇見什么“新鮮”都磕磕巴巴應付不來,還不得空管教葉岐,就遇見了那樁子事。此刻他大口吞著餛飩,心里卻忍不住擔心這小子要什么時候才能克服那陰影!
葉岐渾然不知哥哥無奈,道謝接過一碗餛飩湯之后飲了一口,胃立刻暖和起來,人就立馬開心了,還轉身看馬兒喝水,奇怪起平時都不怎么聽他話的馬兒在陌生小姑娘的拍撫下竟這般溫順,還把頭蹭過去,似乎在撒嬌。他聽小姑娘一邊順毛一邊道:“可憐啊,吃的比我好,本來膘肥體壯的,這都瘦成猴了!”
小姑娘喂了馬,意思意思拍了拍身上塵土,其實沒什么用,還是一身的味兒,熏得葉徹眉頭一皺,倒是葉岐不見嫌,給小姑娘讓了讓。
“軍爺是回國都?如此馬不停蹄,想必年也沒過,這么辛苦辦什么要緊事?”
葉岐正要回答,葉徹搶先一步:“小妹,我們吃完就走,天黑夜了你跟大爺早些回去!”邊說邊掏出銀子付賬,并不想與這丫頭談天說地。
張老漢不敢收銀子要推拖,被乞丐丫頭按下,籠回了手里。張老漢心里一熱,想著雖不是他孫女,也不虧她,銀兩分她一半,算她招來的福氣,只是瞧這乞丐丫頭,全沒有計較的樣子。
“這里離城近,回去很快。你吃好了,這位軍爺還沒吃呢!爺爺,能起鍋了嗎?別忘了我的一碗!”小姑娘支著下巴,眉目里都是天真活潑,從臟臉上還能看出兩個酒窩,她對著葉岐,“你為什么反胃,可是嫌餛飩不干凈?”
葉岐正要問她大冷天為什么不回家跟爺爺一塊兒吃,聽到后面問題臉立刻紅起來。
小姑娘又偏著頭問葉徹:“你剛說夜了早些回去,是有危險?會死人嗎?這位小軍爺是看見死人了?這好厚一沓子文書,都是殺人放火的案子?”
“不該動的別動。”葉徹皺起眉,棱角分明的臉更顯冷峻,桌上本該嚴嚴實實的包袱露出了黃色一角。這村小妹不知何時打開的。
張老漢心里一抖,生怕小乞丐惹事,見狀就要過去拉走小乞丐,但他注意到葉徹的手往背后黑披風下摸去,再不敢往中間探出腳,更不敢多嘴出聲。
劍的寒光閃過了乞丐姑娘的眼睛,但她還是小孩子無邪的樣子:“光是湖川一地就有這么多?那加上之前各地兇案豈不是很壯觀?確實不太平了……”頗顯憂傷地嘆了口氣,被葉徹出劍橫在面前,就輕快地后退了幾步,笑了笑轉身去拿餛飩。
“姑娘究竟何人?”葉徹幾個字咬的格外清楚,如果那乞丐丫頭再不著邊際地胡言亂語,他可真要不客氣了。“國都”、“軍爺”、“案宗”,甚至連他們從湖川回來,女孩兒如此隨意地就說了出來,這讓葉徹比在湖川府見到那一起喪心病狂的案子時還要頭皮緊繃!
“還問啊?我可知道你們誰了。”她轉身拍了拍張老漢,“爺爺別怕,是倆好小伙,葉字營聽過嗎?”等張老漢搖頭的空隙,她端著餛飩上了桌子,閑話家常的語氣道,“那征天鐵騎知道吧?他倆還不是,但打著一個人的旗號,守著一樣的軍令,‘敢犯百姓者,罪百鞭’,所以銀子放心接。”
張老漢不自覺點頭,難怪啊!此等剛毅正氣,也只有一門之下教的出這樣好兵!一人令下十萬男兒莫不服從!一想到是何人,張老漢大氣不敢出,消化“征天鐵騎”四個字太要命了。
尚不出名的“葉字營”兄弟,互相看了一眼,表情復雜。聽小姑娘繼續道:“爺爺都看得出,你們手腳整齊劃一,入個座也板正規矩,從軍形象很豐滿嘛!烙到骨子里的嚴正,不是明國什么軍什么兵都有的,葉字營規矩不比征天鐵騎少吧?還有那馬,南曲軍馬場養出來的,是不是脾氣不小?”
還在喝水的兩匹好像聽見了,抬眼瞪她,這可誤會了,她說的是幾百米外躺尸的那馬兄,現在終于舍得站起來了,莫不是聽見那話以為她要下黑刀取肉?
葉徹、葉岐聽見不遠處一聲馬的嘶鳴,繼而草叢里冒出來馬頭,一樣壯實精碩!
乞丐丫頭湊近了點:“至于知曉你們從湖川回來,看案宗所用黃紙不就很清楚?”
葉徹眼前突然出現好幾個笑得歡快的乞丐丫頭,問道:“為何我會覺得頭暈?”
乞丐姑娘也是有問必答:“不好意思,早知道你們人不錯,藥我就下輕點!”她趁人還沒倒下趕緊說清楚,也為日后好相見,“其實你們一出現我就知道你們身份,就想拿你們東西瞧瞧!好久無人說話,一時話多還請見諒!”
可憐葉徹最后倒桌前還聽見一串嘻嘻笑聲,聽不出半分悔意!葉岐藥效慢些,看到“乞丐姑娘”拿起布包里的卷宗,他沒有大哥葉徹的氣急敗壞誓死捍衛,只是在想不知道這一下要睡多久,早知道還是該吃點墊肚子的。
“丫頭……這這……你……”張老漢到現在也沒理清楚發生什么事。
“沒事兒您只管收東西,回城前他們一定醒。這些銀兩都收著,甭客氣!后面初幾天跟娃兒好好過年,不用到這城郊來。要去國都的大多年前就到了,今酉時過后國都戒嚴不讓進,沒多少人再經過!”
張老漢聽著這一連串,不知該應哪句,見“乞丐丫頭”一聲吹響,一匹馬到了她跟前,高大的馬背丫頭一躍而上。早看到這樣場面,他哪里還會以為是個小乞丐,這樣神氣的丫頭!
“丫頭,你怎知道老頭家里有個娃?”張老漢可沒提到過。
“您有六十好幾了吧,這把年紀為自己活得這樣辛苦的少,有時看天地茫茫甚至會覺得死了倒好,可您有牽掛心灰意冷不得。若有其他親人,他們會陪您苦累,所以只能是個不記事的娃兒,應該是體弱不能到這兒吹風受涼。但您還是掛記,半個時辰就出神了十幾次,我往草叢扔您都沒看見!”一句話讓張老漢從感動變得憂傷,乞丐姑娘笑著拍了拍馬,“聽見了嗎小白,你再跟我賴皮,我就把你賠出去!”
馬兒扯著嗓子嘶了一長聲,似乎以抗議此人非人哉!它比那兩位仁兄還要慘吧,南曲到國都比湖川遠,百多里日夜不休,不是吃得多底子好,早吐血身亡了!
乞丐姑娘聽不懂馬語,自動忽略,拉好韁繩,呵呵一笑,“他們來了。爺爺保重!丫頭走了!”
張老漢遙遙揮手,還能看見乞丐丫頭抬手聞了一下自己腋下的味,聽見風里那聲捉弄的笑:“到國都就更臭了!別嫌棄啊小白,以此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