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霜死了,變成一捧灰躺在香爐里,兇手們大搖大擺得離開,有一對男女的長相與竹霜有些相似,他們神情冷漠,背影有些決然。
我仍舊坐在打坐臺上,有些木然,身體慢慢變得柔軟,可以自如行動,我自由了。
夜,瘋狂浸染著這片地方,起身,一股撕裂的劇痛纏繞著我。千百年里我看過許多人死去,竹霜只是其中之一,沒什么特別,什么時候開始,我竟也視人命如草芥了?
——是時候離開這里了。
我回望曾帶給我只有痛苦的高臺,抱起香爐離開。
——再見,不,再也不見。
……
——我能去哪里呢?
站在山底,我仰頭看著前人開鑿的路,這里,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是我的家。說起來,已經這么久了啊,我在這里出生,長大,在這里生活,可是,好像這里也從沒有接納過我。
——已經走了好遠啊,我們都沒辦法回頭了。
到洛都時天已經蒙蒙亮,城門口有許多士兵在排查隱患,看起來異常忙碌。
‘下一個,叫什么名字,來自哪里,何故入城?’
‘回軍爺,草民洪烈,家自臨江港,小民平日在城里做些泛魚的買賣,這是我在市場的經營證明……’
我站在熟悉的城門前,這世上我唯一還算熟悉的地方就在這里,我想到九德子,心里有些感慨,懷里的那張舊契微微發黑,是用褐色的羊皮紙做的,可以存儲很久。
“名字,事由。”
“陸沅,祖上與城內的玲瓏商會有些交集,這次來是打算投奔。”我臉不紅心不跳得撒了個謊。
“進去吧。”
街道在歲月的沖刷下有所改變,我循著記憶里的地方找到玲瓏商會的位置,它還是當初一般,小得像個茅廁。
“有人嗎?”
一顆腦袋探出,卻不是熟悉的人,我還是挺盼望九德子是隱于世間的仙呢,這樣或許他還活著,還能陪我說說話。
“你好,什么事?”少年的語氣夾雜著幾分煩躁。
“我找個人,他叫江九鼎,是這里的伙計。”
“什么九鼎八鼎的,沒聽過,走走走,別妨礙我做生意。”說著還擺擺手,我注意到他厭惡嫌棄的眼神在我身上略微停頓。
——對了,出來的匆忙,也沒有好好收拾行裝,也難怪守門的士兵并未生疑,此刻的我,應該挺像一個流浪漢的。
轉身離開,天下之大,何處為我容身之所?我在心里這么問著自己,我想到了那倒霉的父親,想到可悲又可憐的姥姥,想到那副美麗的人皮。最后,我摩挲著懷中的香爐,這里“住著”小霜兒還有姥爺。
“媽媽,你看,那個人好像條野狗啊!”我聽到稚嫩的女音,是個小女孩。
女人似乎才發現我,嫌惡的剜了我一眼,抱起女孩快步離開。
——是啊,像條野狗,無處可去,狼狽不堪。
這時我才發覺日暮西山,街道上的行人變得稀疏,無人會多看我一眼。
一個魁梧的人站在我的面前,他身著甲胄,面容粗獷,側臉上有一道長長的傷疤,一直延伸到鎖骨深處,看起來甚是駭人。
“你沒地方去的話,不如來參軍吧?”聲音出人意料的溫柔,并不似他的表面。
我沒回答,夕陽拖著他的影子,將它無限拉長,不多時,這個影子旁邊出現了另一個影子。
這一天,是新朝歷113年,每兩千年一歷法,認真算起來,我竟已1217歲!
——真是個老不死的!
目前整個地界里,有六個國家,分別為湘,煜,琳,齊,嵐,辛。
我所在的琳國占據著重要的港口和商業中心-洛都。
煜,嵐,湘三國始終持中立態度,齊國擅長使一些陰險的手段,在外交方面占足了便宜,地域極其遼闊。而辛國,他們的領袖,是一個極其狂熱的好戰分子,連帶著與辛國相鄰的琳,齊常年受到戰火的侵擾。
“對了,還沒問你叫什么名字呢。”走在我前面的甲胄將士淡淡開口。
沉默半晌,我答:“蕭陽。”
“哈哈,好名字啊,蕭陽,光芒萬丈。”我覺得他是在沒話找話,懶得搭理。
至于為什么不報真名,有兩個原因,我的身體已經改變,以后估計也不會有什么變老的跡象什么的,用假名字更方便我在世間行走。
至于另一個原因,自然是來自小霜兒的靈感,她叫我小陽。
……
我做了隊長,手下管著百來號人,這次的任務是切斷敵軍的糧草供應。
“這分明就是叫弟兄們去送死!”我激動得大吼,全然不在意在營帳外巡邏的小隊伍是否能聽到。
“媽的,老子就算要你去死也是看得起你,你還想違抗軍令不成?”面前的人飛揚跋扈,是大帥的二公子,軍營里公認的草包,整天抱著所謂的兵書翻來覆去,戰場一次沒有去過,營里許多人對他不滿。但據說大帥最是疼愛他,稀罕得緊,于是也就不了了之了。
——戰場都沒上過,怕是看到戰場褲子都要濕了。
“你再多嘴一句,老子現在就特娘的宰了你!”姚延暴跳如雷,漲紅了臉,他覺得這是他的尊嚴。
我想到一個人,他對我說:沒地方去的話,跟我來參軍吧。這是我留在這里的理由,意識彌留之際,他的嘴里不停涌出鮮血,我用手按住他的傷口。
他是我唯一的,家人吧?
木然漫長的生命里,盡管不是頭一次經歷分別,但我還是感到了彷徨無助。
“蕭…蕭陽啊,可惜,咳咳…我沒法…見…見證和平的那一天了,替我,好好地活到那一天!”
——快別說了,血要止不住了啊混蛋。
我全程沉默地聽他說完,手胡亂地捂著他身上的血窟窿,他最后的聲音激昂慷慨,我心中大喜,他一定可以活下來,他還沒看到和平到來。
他身上的血窟窿慢慢停下了流淌,太好了!血止住了,他有救!我感覺他的手要抬起,像往常一樣給我一個暴栗,然后對著我飚粗口:趕緊帶老子上軍醫那,我看你小子就是想弄死老子。
他的手停在半空,重重垂下去,我抓起他的手,有些顫抖,一個栗子打在我的頭上,兩個,三個……
江湖之大,人心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