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間藏在長江群山中的小寺,屋頂院墻盡被青苔藤蔓深埋,日間除飛鳥和猿猴外,鮮有訪客光顧,就連門口掛匾的地方也是空空如也,長青幫眾人長途跋涉終于到此時,都不由望而長嘆“果然是~空空寺!”
正殿和僧房都又小又窄,僅容一老和尚帶一小和尚苦修,好在院落甚大,幫眾們原想將就些,在院中露宿,奈何少爺嫌大伙濁氣重,怕把花樹熏壞了!沒奈何,盡被趕去后殿廊下,屋里屋外枕著臭胳膊臭腿,兩天方才輪到入房,三天才輪到上坑,哪及睡在院中那般清曠神怡?真真郁悶非常。
可他們還遠不是最郁悶的人。
僧房中,一人焦灼來回踱步,揮動的胳膊幾乎打到另兩個人身上。“都過去多少天了!徐管家,少爺到底有沒有一句明話?何時啟程回去?”
徐管家搖著蒲扇無奈道“該說的我都說了,花是少爺的命,你又不是不知道,既來之,則安之,我說老蔡你也別太著急。”說著,把手中扇子朝老蔡那邊大力扇了幾下。
老蔡怒道“我不知道!我以前只是聽說,如今才算見識了!”原來游府下人不會武功,管副幫主便挑選一批幫中得力干將隨行護駕,領頭的姓蔡,又怕少爺不慣與武夫相處,把成府的管家也派了來照顧少爺起居。
老蔡扭頭看著榻上的年青和尚,語氣已近絕望“大師,你真的知這花還要開多久?”
和尚不好意思道“這個~小僧確實不知,小僧在寺中多年,也是頭一次見它開放,它打苞足足三個月,前日才開的。”
老蔡怪叫一聲“它不會一開也開三個月吧!那連中秋也過了!”
徐管家忙道“不會的不會的!再怎么樣,我們也不敢誤了幫中大事,我們一定會趕在中秋之前回去的,順江而下,很快的,很快的。”
老蔡頹然坐下,和尚過意不去,“是小僧多事,不該在信中提及花樹。”
老蔡心道“你多事的又何止這一樁!你有令箭,隨信一起送來不就好了?偏要我們跑這一趟。”
卻也知讖語在前,持有令箭便是兇險之事,和尚寫信來問過幫主意見,于禮甚合,當下憋著一肚子氣發不出來。
這和尚稟性天真,以為老蔡還在思考花期長短,心中歉疚,一個勁想“可惜師傅他老人家坐化了,否則可以問問他知不知道這花還要開多久~”
徐管家勸道“我們剛到這里時,花還未開,少爺尚等了這許多日子,如今開了,此時說要走,哪里能夠?讓他再看幾天吧。”
老蔡心中懊惱“早知如此,當時就該對少爺說,這花不知猴年馬月才能開,可不能留下來干等!可恨自己當時見時間寬裕,又鬼迷心竅地對那開花之狀有些好奇,便允少爺住了下來。如今開了,該見的也見過了,少爺還是瞧個沒完,這得瞧到什么日子去!”
郁結于胸,不吐不快“不瞞二位說,我老蔡頭雖武功不濟,見過的風浪卻多,從昨日起,我便坐立不安,總覺得有事發生~再不走,恐有禍殃。”
徐管家笑道“老蔡頭,你是大風大浪里呆習慣了,到了平靜的水面反倒暈船了。這位緣空大師一再跟你說,他和他師傅避世已久,不會有什么惡人知道令箭所在前來搶奪的。再說了,誰會相信那等無稽之言,以為拿著令箭就能當武林盟主?九箭奪令,開什么玩笑!那百花令可是我長青幫的東西,先打得過本幫數萬幫眾再說吧!”
老蔡搖頭道“徐管家,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可~~~”瞧對方臉色,知道話不投機半句多,這徐管家一向在內府走動,心里拿自己當半個主子,雖待人接物看起來溫良恭謹讓,可哪會真被老蔡這個武夫牽著鼻子走?
徐管家笑道“這花才開兩日,別說少爺了,大伙都不想走呢。老蔡你聞聞這花香,真是世上絕品!我老徐此生,估計不會再有機會見著這么好的花了。再等幾日吧,到時候少爺若還是不肯,我任你架了他走便是。”
老蔡心灰意冷,也懶得搭腔。
這僧房窗戶正對著院落,花香陣陣襲來,確是沁人心脾,清甜潤肺之極。
院中墻邊,一株花樹明耀生輝,黑色枝干虬曲,無半點綠葉,卻有上千朵白花,花形似杯,晶瑩剔透,從瓣尖至花芯,一色都如乳冰一般,只映得整株花樹如一面大雪鏡,香味清甜,閉目嗅之只覺滿院盡是寒香,難以分辨花樹在何處。
花樹對面的石階上,一青衣少年正癡癡對著花樹呆坐出神。
院門半倚,一老一少兩個侍衛在外站著聊天,知少爺不會武功,聽不見自己說話,也沒什么顧忌。
年老那個笑道“如何?你這次出來,可見識到少爺這股子癡勁了吧?”年輕的點頭道“果然百聞不如一見,我以前聽說少爺性極愛花,聞聽哪里有好花,定要前往觀摩畫畫,甚至可以一天不吃不睡,我只道眾人夸大其辭,誰知他到了這里,果真呆氣十足,只是為何不見他展開畫紙?”
“少爺畫花從不臨摩,只求其意,他看花時不畫畫,畫畫時不看花,有人說少爺畫的是花的魂,就跟他父親專畫人的魂一樣。”“那少爺為什么只畫花不畫人?”“這我哪知道?天生的吧。”
“我來總堂不久,沒見過少爺幾次,聽說少爺去年曾離府出走半年多?”
“少爺雖有才,卻不通世事,他去文侍郎府中作畫,一呆就是一個多月,與那文小姐日夜一處,不避男女之嫌,幫主聽說此事,有心玉成,遣人去文府提親,誰知少爺一聽,嚇得當即跑去無蹤,害得幫主向文府賠了好一陣子不是。”
年輕侍衛低笑道“我聽說那文府小姐~~呃,甚是~~”
年老侍衛忙阻喝道“別胡說!官宦家未出閣的小姐,可不敢隨便議論,何況幫主吩咐過,這事是我們不對,明里暗里都不許亂嚼舌根。”
年輕侍衛趕緊閉嘴,長青幫幫規甚嚴,上下都對成幫主奉若神明,何況自己所言也確實輕浮,只怪鎮日無事,悶得發慌。
年老侍衛揚聲道“少爺,你進屋歇歇吧,都瞧了兩天了。”見少爺不應,又道“咱們總有走的時候,少爺既這么愛這花,不如把貼身衣物拿到院中曬曬,也好沾些香氣帶回去。”
少爺聞言轉頭怒道“我的衣物,怎配拿來褻瀆花神姐姐!啊,是了,你們是不是趁我不在,把你們的衣服拿到院中曬了!”
“少爺!自打來到這里,你就沒日沒夜守在院中,我們哪能得空?衣物都照你的吩咐,遠遠曬在后山了。”少爺想清楚這幫人確實沒空子可鉆,哼了一聲,轉過頭去。兩位侍衛都不由笑了。
當晚,少爺仍在院中臺階上裹著被褥胡亂睡了,雖然石階又冷又硬,但聞著花香,心中著實歡喜。
睡夢中,身子仿佛來到仙境,當~當~,仙境的鐘聲竟也為自己敲響,好聽,就是太響了些,當~~怎么這么刺耳?還有許多男人的聲音?
驀然驚醒,發覺身邊黑壓壓全是人,正是眾侍衛緊緊護了自己。
徐管家身衫不整,神色慌亂,老蔡提刀,氣凝山岳,面朝前方斥道“你是什么人?為何深夜來此,敲響寺鐘?”
一紅衣少女背對眾人看著花樹,口中贊道“好花,好花!這個鬼地方居然有這么好的花,真是可惜了。”及聽老蔡叫陣,轉過身來。
少爺不由在心中喝了聲彩,眼前人約莫十六七歲年紀,白嫩嫩一張小臉浮動著天然紅暈,眉目俏麗生動,身著石榴紅襖,鴨頭綠裙,中系一條寬幅腰帶更是各種濃艷藍綠流動,看得人眼花繚亂,腰間還系了一個紫色滿花錦緞荷包,卻與服飾有些不搭。
少爺喜道“姑娘也覺得這花好?我們有幸得見,真是福氣。”
少女入院時已見階前睡有一人,一時還以為是乞丐借宿寺中,如今見眾人眾星捧月,方知世上無奇不有,竟有主人睡在屋外,下人睡在屋里之事!
笑道“確是世間少有,只可惜生在這么個地方,也罷,明日我便叫人挖了回家去種。”
少爺唬了一大跳,忙擺手著“不可不可,這花樹長在深山,盡收日月精華,再好沒有,為何要去挖它?萬一挖壞了根可萬萬不得了。”
少女露出細細的貝齒笑道“便死了又如何?它長在這里,明年開時,難道還要我大老遠地跑來睢它??”少爺驚道“什么?你你不是愛花之人嗎?豈能因為一已之私,便不顧它的死活?”
少女臉色一沉,道“我愛它,便要它為我所有,它若不屬于我,我又何必要愛惜它?”少爺聽得如此妄言,當即氣得說不出話來。
老蔡卻不由得將握刀的手緊了一緊,沉聲道“姑娘是什么人?深夜到此,難道是專程來看花的?”
紅衣少女神情不屑地瞟了他一眼,道“你是傻的么?我怎知這里有花?我來,自是來拿令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