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體來說,這個處在深山中的苗寨,交通閉塞,但并不窮困。這可以從寨民們健康的氣色和高高的谷倉可以看出來,可見朱寨主的經營有方。
跟鐘魁等人想像的不同,身為寨主,或者叫頭人,朱寨主家的房子在一片吊腳樓當中并不起眼。
“我可是拿政府補貼的,算是半個公家人。身為頭人,寨民們每年還要給我一些獻禮,我老婆死的早,家中只有一個阿婆,還有一個女兒,要那么多錢,住大房子干嘛?”朱寨主頗為自豪地說道。
他的女兒只有十六歲,漢名叫朱靈兒,因為她長的不僅水靈,而且她的嗓子唱起歌來就如百靈鳥兒一樣動聽。
朱靈兒眼下正在縣里讀中學,她家火塘屋里貼滿了她獲得的各種獎狀,這是一位優秀的中學生。
“唔,還不錯,差點就超過了我!”鐘魁小聲地嘀咕著。
秦若寒站在他身邊,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鐘魁尷尬地摸了摸鼻子,自己三心二意的中學時代賺了那么多獎狀,可是沾著二世為人的便宜,跟身邊的秦若寒是無法相較高下的,那是一位真正的天才姑娘,而且自律的多了。
“你尷尬的時候,也喜歡摸鼻子嗎?”秦若寒突然問。
“是嗎?”鐘魁聞言立刻放下自己的手。
“你說話的方式,神情動作,都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秦若寒若有所思地說道。
鐘魁心中一驚,以為秦若寒識破自己的真面目,然而秦若寒又道:
“可惜那個人比較懶,好像胸無大志的樣子,卻偏偏活的比任何人都自在。”
懶,或許是一個人比較突出的缺點。連鐘魁自己也認為,這一世自己確實變的很懶。
鐘魁道:“也許人家已經看破了世事種種,從心所欲呢!”
“那他的心理年紀怕已經七十歲了。”秦若寒很有毒舌的潛力。
常言道,二十弱冠,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從心所欲呢?
鐘魁只得避開她的目光,翻了翻白眼。千萬不要跟一個女人一般見識,尤其是一個太優秀太認真的女人。
另一邊朱寨主說他不準備讓自己女兒繼續讀下去,高中一畢業她就要跟寨子里的巫師學藝,將來要繼承巫師的衣缽。
朱寨主將“學藝”二字咬的特別清晰,神情頗為嚴肅,還夾雜著神圣而自豪的感情。
“難道她將來不嫁人嗎?朱寨主請不要誤會,我只是身為女人,有些好奇。”趙倩問道。
“這不矛盾。巫師也是可以嫁人的,現任巫師是我叔叔,他也曾娶妻,只不過我嬸嬸已經去世好些年頭了,并沒有留下一男半女。你們不知道,我女兒可是大山里的金鳳凰,寨子里想做我女婿的好小伙,數都數不過來。哈哈。”朱寨主大笑道。
“那就祝您女兒早日找到乘龍夫婿。”區新恭維道。
“謝謝區教授的吉言。”朱寨主道,“您老是文化人,可不要笑話我們山里人不開化。”
區新連忙擺手道:“豈敢、豈敢。我們搞研究的,雖然講究科學,但也應該尊重傳統。”
區新很自覺地冒充文化人,說話一套一套的:
“貴寨真是養在深山人未識啊,如果寨主不介意的話,我可以介紹一些搞民族學的朋友來調查研究,我個人認為朱家寨是很有研究價值的,是苗家文化的一個縮影。只可惜,我們幾個是研究生物與環境方面的學者。”
朱寨主笑了笑道:“那敢情好啊,我還想通過幾位遠方的朋友給我們朱家寨宣傳一下,因為我們也想搞搞旅游,順便發發財。呵呵!”
朱寨主這樣的人很容易讓人產生好感,坦承、開朗、熱情而不排外,又見過世面。
汪龍特意戴了一副金絲邊眼鏡,這讓他看上去倒是有幾分文化人的氣質:
“要發展旅游,首先得修路。這邊的路實在太差了。”
“是啊,就是沒錢。”朱寨主雙手一攤,“幾位都是大城市來的,要不給我們寨子介紹幾個大老板?”
汪龍等人分不清這位朱寨主倒底有幾分真心實意,但這并不妨礙他們閑扯這個話題。
區新道:“我們今天晚上在貴寨叨擾一晚,明天一早我們就要進山了,希望沒有給貴寨帶來不便。”
朱寨主沉吟了一下:“沒什么不方便的。只是山里面山高林密,毒蛇野獸比較多,要不要我給你們找個向導?”
鐘魁等人當然不想給自己找個監視者,鐘魁道:
“感謝寨主,我們這樣的團隊跟別人不一樣,并非有直接的目的地,因為要考察整個區域的生物多樣性,尤其是大熊貓的分布,據說有人在這一帶的大山里發現了這種國寶級的動物,這是以前所沒有的。為了這次科考,我們攜帶有最先進的定位設備,并不怕迷路。”
朱寨主哦了一聲,并沒有堅持,道:“既然這樣,我就不給你們安排向導了。但是……”
見朱寨主面露難色,鐘魁問道:“朱寨主,請問有什么為難的地方嗎?”
朱寨主道:“我們寨民進山之前,都要去拜訪我們的巫師,要經過我們的盤瓠大神的同意才能進山。”
眾人面面相覷,區新道:“入鄉隨俗,請寨主帶我們去拜見一下巫師。”
神當然是住在廟里,寨子的最頂端那座頗為高大的石制木梁建筑便是盤瓠廟的所在。
盤瓠是苗人崇拜的神明之一,是一條神犬,所以苗人忌食狗肉,亦可以視作苗人的始祖之一。至于盤瓠跟蚩尤是什么關系,那是相關學者們探究的事情。
這座盤瓠廟,坐北朝南,也只有兩間而已,遠遠看去,東面與北面是鰲頭式風火磚墻,因為依山而建的緣故,氣勢不凡。
東間為正堂,堂正面內墻壁建寶臺,寶臺正中豎有“本祭盤瓠大王”石碑,苗人并無文字,或許原本有,后來沒有了,誰知道呢?所以石碑上的漢字鐘魁等人都能認出來,這里供奉著是哪位神明。
石碑前供奉著一尊擁有手持金叉犬類形象的神明,正是苗人信奉的始祖盤瓠大王形象。
而西間則是巫師的起居室。
已是傍晚時分,夕陽透過狹小的窗戶,正好將余暉灑在寶臺前一位老者的身上,正是朱寨主的叔叔,本寨的巫師。
巫師盤膝在寶臺前,微閉著雙目,落日余暉給他身上染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
朱寨主向客人們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鐘魁等人靜靜地站著,等著這巫師“醒來”。
巫師似乎睡著了,他的呼吸綿長而悠遠,如果稍加注意,你就能發現他平放在膝上的雙手在顫抖著,有種很有節奏的韻律。
當落日的余暉完全從巫師身上移走時,鐘魁注意到陽光正好投射到那寶臺上盤瓠大神的眼睛上。鐘魁這才發現那神像的眼晴是用珍貴的天然寶石鑲嵌上去的,反射著神圣的光芒。
巫師醒來。
“阿滿來了。”巫師開口說了,出乎意料,他說的也是官話,只是他的官話要比朱寨主差多了,但仍然能鐘魁等人聽得懂。或許是因為知道鐘魁等人是外來者,才刻意說的官話。
朱寨主的漢名就叫朱阿滿。
“叔叔,這幾位是京城來的學者,他們想明天進山,我帶他們來問問吉兇。”朱寨主恭敬地說道。
巫師十分蒼老,面部皺紋密布,唯有那雙眼睛明亮而懾人心魄。他的目光讓所有人心頭一跳,仿佛被一把利劍刺入心房。
那巫師的目光在秦若寒的身上停留了稍久了些,緩緩道:“我來請示一下盤王的意思。”
區新連忙拱手道:“有勞巫師!”
巫師取來一個竹筒,口中念念有辭,然后起身跳起一段奇異的舞蹈。舞蹈完畢,巫師將竹筒劇烈地搖晃了下,原來里面放著的是用來占卜的龜甲。
龜甲四散,發出清脆的聲響,那巫師對龜甲片呈現出來的卦象顯然很是驚訝。
“叔叔,盤王怎么說?”朱寨主看上去有些緊張。
巫師道:“盤王說,天高氣爽,適合進山。”
朱寨主臉上疑惑之情一晃而過,笑著對區新道:“區教授,看來盤王也是歡迎你們的。”
“多謝、多謝!”區新笑著回應,又問道,“我代表我們的團隊,給盤瓠廟捐點香火錢,略表心意,您看可以嗎?”
區新說著,便掏出幾張百元大鈔。
人家畢竟是地頭蛇,而且鐘魁也早就提醒過,這座苗寨不簡單,更何況白天發現的那具尸首早就在他們心里打下了埋伏。
“那就多謝了。”朱寨主也沒有推辭。
盤瓠廟的西邊,沿著寨子后邊的山徑往前走,那里擁有幾處臺地,都修建的十分平整,腳下是深淵,沿著懸崖邊上都建有石質的圍欄,看模樣應該是寨民晾曬谷物的地方。
幾處谷場加起來占地不小,跟整個村寨的防御構是一個完整的體系,甚至還有幾尊生滿鐵銹的土炮。
正是扎帳篷夜宿的好地方。
謝絕了朱寨主安排他們分散住到寨民家里的好意,鐘魁等人決定就在谷場扎營。朱寨主于是就贈了一些新鮮的肉食,包括兩只野雞和一只肥碩的野兔。
烤野味,袁自立是行家里手。
見汪龍從包里掏出一瓶半斤裝的二鍋頭,給每人分了點,秦若寒和趙倩則笑著拒絕。
袁自立道:“汪老板,不爽快!這點酒給我漱口啊?”
劉少云和韓亢兩人也起哄道:“汪老板,你包里還有幾瓶吧,我們都看見你買了。”
汪龍則道:“你們是想一次喝完,還是細水長流?也別笑話我小氣,請你們喝點酒,我還是請得起的。”
“得了,人家汪老板有心大老遠的背著酒過來,也不容易,有酒喝就不錯了,省著點吧。”區新道。
“呵呵,謝汪老板!”幾個男人呵呵一笑。
夜色早已降臨,一輪彎月升了起來。彎月下,黑色的山巒起伏,如靜默的巨人守護著這方水土。遠處的密林中,偶有鳥類咕咕的鳴叫聲。
幾人圍著篝火,吃著烤肉,喝著酒,閑聊著。
區新見趙倩主動走到谷場旁邊的一處大青石,似乎是在看風景實際上是在警戒,便問鐘魁道:
“有頭緒嗎?”
鐘魁搖搖頭:“沒有,但也在預料之中。不過,我覺得那位巫師有古怪,還有這位朱阿滿的寨主。你們怎么看?”
韓亢道:“這是你們聰明人的事,我只管跟著你們聰明人行事。”
劉少云也道:“完全同意韓兄的看法。”
“呵呵,你們倒是省心。”汪龍笑道。
鐘魁將目光投向秦若寒。秦若寒道:
“朱寨主實在太健談了,他似乎有意無意地將我們跟寨民分隔開,一般來說,我們這樣的外人來到這樣一個閉塞的苗寨,至少也會引起圍觀才是。”
“秦師妹觀察仔細。”鐘魁想了想,情形確實如此,他點點頭道,“你覺得下一步,我們應該怎么辦?”
秦若寒沒有直接回答,轉而說道:“那盤瓠廟里……”
然而,眾人的目光全都移向秦若寒的身后,那懸崖邊突然出現了一位苗人女子。
篝火的映照下,那人差不多跟趙倩一般的年紀,但美貌驚人,眾人這幾天已經習慣于秦若寒的美貌,乍見這位苗人女子,還是被驚艷了一把,尤其是身著苗人女子特有的艷麗服飾,更顯得一股綽約風情。
那女子嫣然一笑,手捧著一個大木盤,上面放著一個銀酒壺和七八個銀盞。
“聽說漢家的阿哥阿姐來了,我阿爸叫我來送一壺酒。”
這女子出現的太過詭異,趙倩特意守在谷場的入口,然而這女子卻是從懸崖邊上來的,避開了她,顯然這女子不是普通苗人。
但更令人詫異的是,這女子完全沒有亂入的自覺,她臉上甚至還呈現出屬于少女才有的羞澀和純情,還有點認生。
秦若寒離她最近,只聽這女子說道:“這位阿姐,你長的好漂亮啊。”
“你也很漂亮。”秦若寒道,被明顯年紀要比自己大上十來歲的苗女叫阿姐,她有些不適應。
“阿姐,請你嘗嘗自家釀的米酒,你放心,不太烈的,還有點甜。”女子用希冀的眼神看著秦若寒。
秦若寒取了一個銀盞,輕輕啜了一口。那女子開心地問道:“好喝吧?”
“好喝!”秦若寒的唇壓根就沒挨著盞口。
“那阿姐,我向你打聽一個人,你見過曹阿哥嗎?”苗女問道。
“沒見過,他是什么人?”秦若寒搖頭。苗女失望地說道:“他也是漢人,我以為你們都是漢人,從山外來,應該認識的啊!”
秦若寒看了鐘魁一眼,指著鐘魁道:“他可能認識。”
苗女臉上立刻綻放出歡天喜地的笑容:“阿哥,你認識我的曹阿哥嗎?”
“我倒是認識不少姓曹的,不知道你的曹阿哥長的什么樣?”
“長的比你好看,比你壯,嗯,個頭也比你高半個頭。”苗女歪著頭道,又害羞地捂著自己眼睛,仿佛向外人打聽自己的情郎,讓她覺得不好意思。
嗯,我就是路人甲?
見鐘魁吃癟,眾人紛紛暗笑。那苗女接著說道:
“我的曹阿哥還會唱歌,他雖然是漢人,來到我們寨子,只用了三個月就學會說苗語了,他唱歌時,連百靈鳥兒都會聚在他的身邊。他很強壯,打獵時,連最壯的熊都會嚇的躲開他。他還會一雙靈巧的手,打銀器的本領連寨子里的老銀匠都欽佩不已,他還會做木活,說要親手建一座最寬敞的木樓,用親手打的九幅銀器,來迎娶我。說好的,到樹葉黃了的時候他就會來,可葉子都黃了六十回……”
聽到這里,眾人都意識到有些不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