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巴黎的列車上,埃利克一直在寫寫畫畫。他把車廂門一關就不再戴著面具了,陽光從車窗照進來,他的面容非常平靜,有種明凈高貴的氣質隱隱透出來。
“你在畫些什么呢?”艾絲美拉達端著咖啡走進來,順手帶上門。為了不打擾他,她特意吩咐侍者不要進車廂,一切所需都自己去取。
他在紙上畫古怪的機關,每個部位都仔細地標注了尺寸和方位。
“這是做什么用的?”
“你放心,我不會再干那些事了。”他微笑了一下,“除了酷刑室和引爆裝置,我還是可以設計一些正經東西的?!?p> “你真是天才。”她坐在他對面,托著腮看他。那張臉看慣了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專注做事的神情有種特別的魅力。只是從不梳理的棕色亂發老是拂到他臉上,他也從不去理發,太長了就自己隨便用剪刀剪幾下,發尾參差不齊。
“你還是把頭發梳梳整齊吧,”她嫌棄地說,“跟獅子毛似的,真不知道你怎么忍得了?!?p> “你說什么?”他茫然地從圖紙上抬起頭來。
男人在捯飭自己方面都是小學生,她也不跟他廢話了,翻出木梳直接上手。
他的頭發干枯糾結,難梳得要命。她動作盡量輕柔,可對方卻不肯配合,一下子站起來,帶落了好幾根發絲,看著都替他疼。
“別亂動!”
“艾絲美拉達,”他溫柔地說,“要是你不想我愛上你,就別靠得太近。在生理意義上,我是個正常的男人?!?p> 她刷地紅了臉。
他笑了笑,從她手里接過木梳,自己去洗漱間梳理頭發。
她手指握過的梳柄有淡淡的橙花香氣,他把嘴唇貼在那兒,心里做了決定。
無論如何,他不能再失去她了。他一定得逮住那只小鳥,把她捧在心口永不放開。
但直到最后一刻之前,他都得絕對小心謹慎,像最老練的獵手一樣克制忍耐,不能像那個草率小子一樣把她嚇跑了。
這對他是真正的考驗。
火車轟鳴著停進巴黎火車站。埃利克和艾絲美拉達在彌漫的蒸汽里下了車,出站叫了出租馬車。
“珠寶匣街62號?!卑@朔愿儡嚪颉?p> “埃利克,我可以在附近另找個住所——”
他若無其事地微笑說:“你幾天旅途辛苦,總不能今天就去找吧。先把行李放那兒,歇歇腳也不遲?!?p> 他說得在情在理,她找不著拒絕的理由。
珠寶匣街62號是座小巧玲瓏的白色房子,四周高高的樹籬擋住了外人的視線,可能從來都沒有人住過,花園長滿雜草,房間里也是空蕩蕩的沒有什么家具,還落滿厚厚的灰塵。
埃利克把行李箱放在客廳里,環顧四周,說:
“我有個不情之請,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怎么忽然這么客氣?”她好像嗅到了不同尋常的味道,開始警惕起來。
“我有些事情要處理,需要外出,你可以幫我打理這個屋子,把送來的家具安置安置嗎?我不想再住回歌劇院地下了?!?p> 這還真是個不情之請。把這么荒廢的房子收拾到可以住人,艾絲美拉達想想都頭大。
“我不想讓外人進來,你是我唯一信任的朋友,就當幫我個忙嘛?!彼麖纳袂榈秸Z氣都無比誠懇,如果有尾巴的話一定是在搖。
這人看上去也不像個會做家務的樣子……艾絲美拉達心一軟就點頭了。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埃利克就出門了,留下她一個人拖地板,擦窗戶,除雜草,累得腰酸背痛,隔天完全不想出門去找房子,只想賴在打掃一新的客房里面睡懶覺。
但是送家具的工人不想讓她賴床……一撥撥家具送來,她又得開箱檢查,再琢磨合適的地方安排擺放。
那都是些什么家具——奧列格堡綠橡鑲嵌斗柜,日本黑漆螺鈿書桌,波斯孔雀羽提花地毯……母親在世的時候她也就難得見過一兩樣,他不是要開國際珍品博覽會吧!這五花八門的風格叫她怎么搭配?
到晚上埃利克回來的時候,她就對他的揮金如土提出了異議。
“十法郎的椅子跟五百法郎的椅子,還不都是拿來坐的,花那么多錢干什么?”
“你對家具的品位比對音樂的糟糕多了。”他不緊不慢地回答,“就從省錢角度而言,十法郎的椅子用壞了只能當柴火,五百法郎的椅子轉手可以值六百法郎,你說哪個省錢?”
好像還有點道理的樣子……畢竟那只是他的家和他的生活方式,她犯不著太過較真。
埃利克巡視了一番她的工作成果,滿意地說:“我得收回說你品味太差的話,你只是太不會花錢?!?p> “喂,你是真把我當女仆了嗎?累了我兩天,連聲謝謝都沒有啊!”她不滿地抗議。
“謝謝這么輕飄的兩個字怎么能夠代表我的心意,”他微笑回應,“一樓起居室不要放家具,那是準備給你做練舞室的,這個報酬你滿意嗎?”
“太好了!這樣我就可以只租個小公寓了?!彼吲d得跳起來。
“我想問個問題,你這么想方設法省錢,是準備帶進棺材里花嗎?”他柔和地嘲笑道。
“我受夠了沒有錢的苦了,”她撲通一聲四腳朝天地窩進古董沙發,像小貓一樣伸了個舒服的懶腰,“所以現在要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上?!?p> 那就讓你保持著這個幻覺吧。他心里想,讓你一點點熟悉放松,把這里當成自己家,等到某一天醒悟過來,已經逃不掉了。
“對了,你天天到底在干什么事???”
埃利克坐進印度紫檀錯銅高背椅里,手肘擱在扶手上,十指相對,從從容容地說:
“我一直在考慮同恩說的話。他說你最多只能跟那些滑稽小丑和哈巴狗一起表演。一般而言,他是對的。但我要給你一個更高的起點?!?p> 他說話那種勝券在握的口氣把她嚇了一跳:“埃利克,劇院魅影就讓它成為過去吧,要是我的舞蹈還不能在鐵石心腸里燃起熊熊大火,那我就不該站在那個舞臺上!”
他微微一笑:“你放心,我現在會好好當一個謙遜安靜的魅影,不會再去砸吊燈寫恐嚇信。但歌劇院的觀眾不是你的族人,他們只配欣賞情意綿綿的歌劇和洋娃娃芭蕾舞。艾絲美拉達,你要走的道路注定跟克麗絲汀不一樣。你必須做好準備面對噓聲和批評,甚至是謾罵和騷亂。”
他深情地望著她,“我知道你有這個勇氣,對嗎?”
她點點頭,目光堅定:“沒有什么能夠阻止我?!?p> “那么就去征服吧,我的小愷撒。我會為你鋪一條穿越金角灣之路。”他往椅背上一靠,仿佛拿破侖在下總攻令。
“我還是不太明白?!?p> “你懂什么叫迂回出擊吧?不要直接去進攻歌劇院。你要先在巴黎的藝術圈里建立起聲望,讓歌劇院主動向你敞開大門。如果你贏得了梅里美、雨果、波德萊爾這些人的掌聲,那么就會有半個巴黎把你捧上天,另外半個巴黎則恨不得把你押上異端火刑堆。那時我們就成功了?!?p> “你是讓我去參加沙龍?可是,我雖然認得這些鼎鼎大名的人物,他們卻一個也不認得我呀。”
“我會弄到一張夠格的敲門磚。你只管跳舞,剩下的我負責?!?p> “你保證你不會再搞以前那一套?”她一臉狐疑。
“想讓別人乖乖聽話,要么抓住他最深層的恐懼,要么給他最想要的東西。因為你那可愛的正義感,前一條路行不通了,不過還好,我有某些人最想要的東西。”
他那副指揮若定的氣場讓她覺得自己得把對他的同情心收拾收拾,扔進垃圾堆,要不然會被他捏在手心里吃得死死的。
“我可以問個問題嗎?我認為克麗絲汀在頭腦上根本不是你的對手。你是怎么讓她從手里溜走的?”
“那時候,我愛她。”他搖搖頭,自嘲地笑笑,“愛上的人,就已經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