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公子…救急不救命吶…你放開……兆公子…我夫君是我在這個世上最親的人吶…我爹媽是當年差不多的時間去世的,旁的親人也都散盡,我無依無靠,如今他為我死了,我實在過不了這個坎吶!你放開…兆公子……”
“不可…香芷!你死了,秦淵就白白送命了…他到死還念著你啊!”兆凌雙手死死圈住她的腰,人卻已站不住了,只得死死拽住,和她一同跌在河邊草地上。阿凌可憐又苦苦咳了一陣子,唇邊又染了血,那雙手卻似拽住了她的命,就是不松,他坐在香芷身后啞著嗓子勸道:“姑娘…你說的,你今年才18呀…姑娘,你還有以后啊!我姐夫說…什么都會好…你也要好起來……”
“你…你這敗了毛的野狐貍!想不到…你又這么快有了下家呀……”
香芷正滿面淚痕的發著怔,沒有回應兆凌,可是阿凌卻聽見了一個極不友善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他皺著眉帶著嗔意抬眸瞧過去,見是一個熟人——此人正是在無花驛有一面之緣,沒交過言的那個黃客人。
“姓兆的…嗯?你不是姓衛嗎…好,姓兆的…居然到了這份上,你還瞧得上她呀……哼……她是個水性楊花的女子,你呢…我原本以為你是正經人呢!”
“黃公子…不,姓黃的!你不要出口傷人!沈姑娘已經遭了難,你不要落井下石!黃公子……”兆凌扶了香芷在他身后站定,自己擋在她身前,正色道:“黃先生,你莫欺心說假話!兆某記得,那日在無花驛時,你曾對任先生說,你傾心香芷,要來搶千年白參作她的聘禮啊。”
“兆公子,對吧?兆公子,你真不是她下家?這便好了!好…正好,你給我評理啊!我…我原本怎么舍得這么對她呢?我恨她!我有多愛她,就有多恨她!她,對不起我呀!”
當初,我和那秦淵是鄰居,他自小沒娘,他爹老婆不多,不算他娘,就兩個吧,可孩子很多,連他有八個。他最小,他爹卻顧不上他,所以他經常在我家吃飯,我們倆以前感情非常好,還老是一起分一個燒餅呢。他爹后來做了官,我爹從了商,開了酒樓——朝里的惜花駙馬在我家酒館畫畫,那總店酒館紅了,我爹也發了家。家境上,后來我比他家可能強一些呢!
再后來出了名伎選文的那事兒,我去做陪客,陪他去赴香芷的約。結果呢,我和他一樣,愛上了阿芷。我率先用清輝公子的筆名和她通信,我們聊了好久,最后她答應,到靈峰山見面。信上約的那日上午一直下雨,我在山上約好處等了她一天,可她沒來。十天后,她寫了封長信說她已心屬良人,末了,給我一句話道:“珍重前路,相別兩寬。”我和她,還沒開始就完了!這時,我還不知道,她心里喜歡的是秦淵吶!秦淵,他是這樣當兄弟的?我整不死他!后來,我一人躺著呆想了一下,才后知后覺的懷疑到秦淵——說好一起等放榜,他卻去了宜春院住!他考上探花,我卻沒有中!我恨啊,連個花魁我都追不上?!他中了,更高人一等了?那我呢?一個商人之子,到哪好像低人一等!不過也好!我出錢給王公公,叫他把派官書留給我,我代遞給秦淵。我想著趕緊給他文書,等他拋了阿芷去了任所,我才有希望呢!哪知我隱了心事上了宜春院,在那兒我見秦淵不過受了點風寒,那芥菜子兒般的小病,香芷卻那么盡心盡力地護著他!他們兩個在宜春院出雙入對的,我眼見得他和阿芷拆不開了,我實在是氣啊!
我當初寫信沒瞞著他,啥都和小時候似的告訴他,結果他搶我相好!我看見他倆恩愛,我一個先愛上她的人卻要在一旁裝正經,我啥滋味啊?
告訴你好了,二十九年李蔭錯過梳櫳,又沒面子去要回原出的價,心里本來憋著一肚子氣,可一個煙花,在他眼里也沒啥!
哪知三十年打仗,李蔭的大靠山姑父給桑日人捉走了,他滿心害怕,就擔心他的官位也完了。李蔭一心要找新的靠山,把主意打到了書君朝那延后的最后一次派官任命上頭。那日他在我家惜花居龍都總號里吃悶酒,我作為少東家陪他,說了三兩句,他找了李善,往勾欄院遞了個信。那膽小鬼不敢上任,過了時,李國師通知了歐陽值,歐陽值作為二號待選官員按例就該頂上去,我可啥也沒干吶!后來,秦老爺進龍都來找他,我哪知道李蔭的信寫的啥呀?當然讓秦老爺去他兒子的任所了!沒料到秦小賊沒去,老爺被姓秦的氣死,是他們秦家的氣數!
告他狎伎,是我!可我說的是事實不?連朝里大清官帝師葉孤鶴大人都認同我,說我是耿介之士,大義重于私誼呢!
我二十九年沒有考中,只是怕酒樓不安靜便住在靈心棧。有回,李國師又一次同我在惜花居喝酒的時候告訴我說,新皇中毒日深,說不定熬不過去,一旦駕崩,明年的考試就要按制取消!我聽了覺得沒路走了,想早點發達,就得抓緊了李國師!正好啊,李蔭混得那是個差!皇上身邊幾個小廝,皇帝想讓他們不凈身就隨帶進來,本來朝里反對的多,李蔭也去反對,沒想到后來大伙兒撤了,李蔭的本子卻沒來得及撤!新皇原來和他姑父不對付,就怕這回借機整他。我趁李蔭身邊缺筆桿子,正好自薦,投靠了他!我說,萬一皇上指責國師,我就幫你寫本自辯,結果上書沒有用上,李蔭卻賞識于我了!我又趁機告訴了李蔭一個事實:當年告發白鱷造假,弄得李蔭差點玩完的人,是沈香芷他爹!這是史志上寫的,李蔭讀書少,沒有看見,能怪我嗎?我和阿芷寫信的時候,她家情況我全清楚,我只說事實,又沒犯王法,對吧?李國師于是更恨他倆,但苦于找不到地址。
老天不幫他這個小賊!他在吳擎大人家坐館,我卻聽說明年吳大人可能當座師(也就是主考)我雖投了李蔭,可我不過拿他搭個跳板,我能吊在他一棵樹上嗎?我是定要趁著備考去拜見吳大人吶。天意啊!我在吳大人家過道廊中瞧見了秦小賊和吳小公子在一起,那小孩一口一個先生喚他,對他畢恭畢敬的,吳大人對他那叫一個好,和他有說有笑的,他呢?他前程似錦、美人在懷,換了一件淺碧的清雅衣衫,衣冠楚楚,笑臉盈盈的,他,開心著呢!我呢?我背運極了!這些日子,我縮在靈心客棧讀書,滿腦子都是香芷和秦小賊,又氣又恨,根本念不進去!李蔭這個人也不待見我呀,他啥都聽李善的,還說他兒子和小妾可能不忠,李善是他娘家過繼的侄子,從小跟他的,最忠心,用著踏實!我跟著他?啥也撈不著啊!偏偏我還得罪了李善。三十年那會兒,書君爺駕崩的信兒還熱乎著呢,李善就張羅娶小妾。我一打聽啊,說人家賓客最少送三千兩。我的天爺!我爹那個小氣鬼只給我支五百兩!我自個兒?我哪有閑錢啊!我東拼西湊出了一點點,連硯臺錢都搭上了,送給李善八百兩,他拿了皮笑肉不笑的支應著我,一看就是不樂意了。李蔭不待見、李善不樂意,我在他倆手下能有好兒?
我不好,秦淵也別想好!我用了幾兩銀子,雇了個賣菜老媽去跟著小賊,很快找到了那靈峰山僧房。李蔭又借由頭在惜花居白吃白喝的時候,我也喝多了,就告訴了他地址。他,都是李蔭不好!這個小人想到,當年書君爺信道,他為了升遷去獻祥瑞,在自己管轄的葉家鎮鄉下河里撈了一條白鱷魚獻上,千辛萬苦保鱷魚不死運到龍都,養進高越園奇禽池中,誰知此魚夜來跳過攔壩咬上了何忠義——惜花駙馬救了何忠義,當時他何忠義還是一個窮漁戶,一個半大孩子,無所謂!那葉惜花,一個會畫畫的小書生,他也不怕的!可他沒料到,朝里還有個沈大人半路殺出來告了他,害得身在葉家鎮的李蔭白搭了孝敬姑父的許多錢,不僅升遷沒戲了,官職還差點丟光!那段時日他是一聽見龍都來人去了他官署,他就嚇得整夜睡不著覺,頭發都嚇掉了,小妾踹他下牀!他就怕上頭查出他借名義搜刮了好些贓錢吶!他當時官小,沒見過沈大人,只聽過他的名字,但心里恨他入骨啊。現在,經過我的提醒,他知道了他的大仇人沈大人就是香芷的爹,他能不恨嗎?找打手、當著吳大人打人、逼到他們家傷人,這都是國師干的,我是斯文人,我沒有干這個!田媽媽,是個好人,她倒是我引去的。田媽媽本來得知了地址正要去呢,李善告訴我阿芷受傷了,是我心里不忍!我奔到院里,找到田媽媽出了一些錢,叫她幫我去做說客,香芷和姓秦的過,實在太苦了,不如跟我!兆公子,和你明說,我愛她入骨,她啥樣都沒關系,只要她回心,我就包容她!可是呢,那田老鴇子壓根沒提我的意思,還和香芷說我是“義士”,也給了些錢,救小秦呢!她胡說!我和他不共戴天!老婆又不是燒餅,能搶嗎?啊?
這秦小賊是真有福!那樣了,他還是在阿芷的照顧下好了起來。我還是不會放過他!我也不瞞他,我親自去看他,什么都告訴他了。誰料到事情弄到這樣啊!他身無分文,又一身重病,想不到還有人救他的命,我想不到他好了以后禍害了我的阿芷,想不到他還能去求李蔭,我還想不到……
“住口!黃夕嵐,你這無義小人!騰龍的文場上有你這種人,這是皇帝的恥辱,是眾家舉子的恥辱啊!人家和你寫幾封信,就是你的了嗎?你這個……”
“我怎么了?我冤枉他了?他…啥都是他自己作死,怨不得旁人!你不說我也猜到了,你是皇族!書君先帝,他那人品不咋樣,畫畫的是真好!他自畫的肖像好好的印在書上,我是經常見!你…你長得和他少說也有五分像。我打從一見你就懷疑了…你肯定是他的親戚…你瞞不了我,我知道!”黃夕嵐拿眼梢瞟了一下兆凌,他口吻里帶著不屑,居高臨下地說道:“你也就那樣了,自己病到藏都藏不住了,你竟還來管閑事兒?各人的出身是天定的,人外有人,我雖不服,也沒奈何!可阿芷,我費了那些心思,我就是為了她,甭說你了,皇上來了也勸不得!她要么就跳進去,我信她是個癡心的,今天只要她不死,她就得跟我走!芷兒…你這樣了,天地茫茫,只有我,我黃夕嵐,對著皇天后土發誓,對新皇和先帝祖宗、對黃家和沈家的長輩和祖宗發誓,我信上所寫全是真心,那些信,我是用心血寫的呀!我如有一言作假,天打雷劈,叫段娘娘收了我去當河伯呀!”
“香芷…別怕…你告訴這個假惺惺的險詐賊子,讓他知道你的心跡。我看,他是迷了心,還在做夢呢!”兆凌退了幾步,與香芷并立,出了一手扶住了香芷纖瘦的背,香芷呆呆的怔了一會子,從上到下把黃夕嵐重看了一遍,眼望著虛空如破了天似的哭了一陣子,她待要發狂般朝黃夕嵐沖過去,卻給兆凌攔住了,香芷哭喊道:“我猜過很多緣故,可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呀!黃夕嵐!我們夫妻和你無冤無仇,你卻躲在暗處對我們苦苦相逼,你還是人嗎?”
“我不是人?哈…哈…哈…我在靈峰山等你一整天,為著你的絕情信,我打碎牙朝肚里吞,晚上躲在被里,朝自己手臂下刀子……阿芷!我爹發家之后,我好歹算個少爺…你看看我!我堂堂一表,雖不如他姓兆的秀氣,我比那秦淵強百倍啊!”
“呸。”香芷向著黃夕嵐吐了口口水,帶淚冷笑了一聲,“寫信的時候,我當你是個知心的朋友。我的朋友他叫清輝公子,他不是黃夕嵐。我雖然對筆跡認出了你,可是,咱倆只有當初一面之緣,緣淺情薄,我從來都沒考慮過要和你有什么。當初不赴約,沒和你當面言明是一個錯誤,可我家小秦不知道此事啊!我也曾十日后傳信你手,說得一清二楚!此刻,黃夕嵐!不要說是心悅你,黃夕嵐,到這份上了,兆公子作證,天地人神都可作證,我沈香芷,早已忘記了你黃夕嵐的面目,假使我們要擺喜宴,你若不說是我家小秦的朋友,那喜酒,就算兆公子和開方大官人能喝上,也決計輪不上你來喝的!你便是皇帝,十八抬大轎抬我上金殿,我也不會從你的!”
黃夕嵐冷笑著向著香芷一步步走近來,嘴里喃喃道:“哈…哈…你算個什么東西!你是我看上的物件,我既得不到,決不能讓旁人得到!沈香芷!我得不到你,我要和你……”
“你這爛了心的奸賊!老天該劈了你啊!”阿凌凜然地向前抵住了黃生,少有的使勁拽了他的衣領,一雙含著幽火的美目死死盯住了黃夕嵐的眼:“你這惡徒!世上最可惡的,莫過于你這等人!你是不使什么鋼刀、軟刀,你使的是看不見摸不著的陰刀!你毀了人家一生的幸福,敗了人家一門,王法卻定不了你的錯處?!不過……賊子!人的上頭,還有天呢!”
黃夕嵐還在犟口,那雙腿卻打顫了幾下:“天也奈何不了我!我沒犯王法!我追求我的女人,我找我的路,別人死不死,我顧不上!”
“老師…阿凌今天算是知道海青天的難處了。他是真神仙,雖有微瑕,卻是正義的大神吶!哼…黃夕嵐。”兆凌冷聲正色喚了一聲他的名,輕輕放下了手,返身回去站在香芷身側。他那眼中靜穆無波,如清官坐堂一般端然道:“你向李蔭所報不虛,不好定你罪惡。你從沒親手打過秦淵,也不好定你有罪!你舉發小秦狎伎,此事屬實,你無過錯……可,你今天已犯了死罪,天不饒你!”
“姓兆的,憑什么?哈,憑你?你這紙糊般風吹得倒的個病秧子,你判我堂堂的國師親信?你……”黃夕嵐悚然狂笑了一陣子:“你這簡直是笑話!再說了,就算你真是王爺,請問我有何過犯吶?!”
“黃夕嵐…你妄言新皇明年駕崩,你已犯下欺君之罪,理該禍延九族…朕今代掌龍位,無意妄開殺戒,只殺你一人足矣!”
黃夕嵐眸中神色激變數次,喃喃低語道:“皇帝…怪不得……”
一瞬,他又拔了聲困獸般嚷道:“不!你說我欺君…我…你現在孤身一人,你說你是皇帝,哈…我還是玉皇呢!”
兆凌蔑然不看黃夕嵐,反而極溫柔地顧盼了香芷,兄長似的對她柔聲軟語道:“阿芷,不要怕,就讓昏君幫你翻案出出氣,讓我減點罪過吧。流光安在?!”
“我藏在后面柳蔭暗處瞧著你,還好你沒傻到跳河!你怎么知道我在呢?”
“我練琴耳音好啊。知道你老早就跟來了。這么晚了,誰讓你來的?”
“小鴛阿嫂,還有張老!還有…還有我自個兒!你說說,你哪點叫我們放心?唉!說吧,這個忘八旦,怎么辦?”
阿凌也蔑然瞧著簌簌發抖的黃夕嵐,黃生已不自覺的跪在他們三人面前,兆凌沉聲問他:“姓黃的,你這賊子將人家清白的好姑娘視作物件,為著私欲妄想,你是一再向舊友捅暗刀!你不過憑你三寸肉舌、手中妙筆,你就縮在暗處構陷好人!對你不狠,便是放你去害別的良善之人!我不叫你死……我叫你永擔恥辱,一輩子活著贖罪。黃夕嵐,我心中對你判罰已定,你有悔嗎?”
“我…我沒犯王法!皇、皇上,各人背后總有相互攻訐的、相互恨著的!那秦淵又不是我推進妒女津的,是他自己開罪了李國師,還反過來求他……阿芷…我也沒動過她……我…沒啥悔不悔的!”
“今斷你右手小指,口諭永絕你仕途之路。削平你舌尖尖處,使你有口依舊可言,但口不能合,湯汁不得含,你今后將苦不堪言!我再問一次,你可有悔?”
“啊!我……我……皇上…不…小人不敢了…小人不敢觸怒龍顏!小人罪該萬死!求…圣上…圣上…寬宏大量饒過小人,小人若果真如此,生不如死啊!小人悔…我悔不該唆使李蔭去害小秦,我悔不該多次暗刀傷人,我悔不該…一意孤行,不念多年好友情份……圣上饒我……圣上饒我呀!”
黃夕嵐拼了命叩頭不止,因實在太用力,草地也護不了他。他一下下磕在冷地上,咚咚出聲,不一會兒,額上已見了一點紅,他身前的草地上也有血痕。流光道:“這等小人,他是為了給自己保命才違心說后悔的,他指定不誠心!一定要給點教訓,不好心軟!就讓我的小金刀替你斷他小指吧!”
“啊!!”
“一斷你小指,二絕你青云之階,只是個小小的懲罰。愿你是真悔!香芷,從此和你無涉!你,從此不得再進龍都,回梧葉州老家去吧。你罪犯欺君,朕將不日發下明詔,示你三族所有親人故舊,你之后,家產無份。惜花居各家總店分號,著黃老爺令其他兒子繼承!”
“啊!”黃夕嵐向著蒼天狂嘯一聲,“我不愛香芷!我騙了自己,把一點子私心說得冠冕堂皇的!我只是不甘心輸,不甘心比秦淵差!小指已斷,奇恥大辱啊!皇帝!我不該拿你發誓,如今連祖宗也一起跟著丟人!我還有什么臉……香芷!我對你…我確實動過心,那叫愛不,我不知道啊!我死也不甘心!落到這樣,沒臉去見我爹,就…就讓我給他秦淵賠命,叫段光明娘娘收了我吧!”
黃夕嵐說著,要去跳妒女津,沈香芷卻又攔住了他,反求阿凌道:“皇上…小女求您,不要沒收他的家產了…要不,他生計無著,太可憐了。小女和夫君受過這種罪,就不要讓他也嘗一遍這滋味了……”
阿凌的臉上依舊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黃生,卻十分惋惜地瞧了一眼香芷:“黃夕嵐…他那賊子落到這樣是罪有應得,阿芷,別給這等人求情,當心還要吃他的虧。他這歪心不正的人哪有膽子死?我們只管走!阿芷,我同你一起回家,你帶上小秦的神主,和我家娘子一起回。我娘子曾冒充邢公子,給你家夫君舍了半根人參。而你夫君,正是為了報恩,舍命救她而亡。香芷,小秦的死確實和我家內子有關,可你莫怨她!她也是無辜的…全是為了我!阿芷,黃夕嵐有他的報應,李蔭也會有,你夫君族中的嫡母大哥等人以后也都會有下場…我呢…我其實是你家禍根…你好好聽話回去,我定好好安頓了你,然后…你放心!等我了結了那心愿,我自會放下貪戀之事,真心賠命給你的!”
“罷了!兆公子,牽牽扯扯糾葛不休也是痛苦。皇上…兆公子,你也不用太難受…咱倆交情不深,你為我費了這么多心,我很感激你了。唉!兆公子…現在我什么都清楚了,可這心卻更空了。我也不回龍都了,家產可以發還,心沒有了,我躺在珠玉堆里也沒意思…天下…除了這兒,哪都不是我的家。兆公子…我想,人的去路,大抵不由自選。那春日之水也是涼的,我怕他一人寂寞,今追至水中陪伴于他,我才能喜樂呢。兆公子…這是我的主意,與你無關…人死之后,無知無覺,于死者而言,葬與不葬并無分別…兆公子……”香芷在這月夜里,轉眸望向了阿凌和流光,至于旁側遠處的黃夕嵐,她卻沒有再看一眼,她道:“我這個人,是一個小女子,生來也沒什么主意。兆公子…不是我執意負你的高義,有些取舍,沒法子的。我是為情而死,卻沒有被情所傷,也是一種福份吶。兆公子,亡人可怖,你不要看…我也瞧出來了,你心腸太軟,但你絕對是個好人……我以前看錯過人,這回不錯的!告訴你家邢姑娘,我們夫妻都感謝她,你呢…兆公子,我沒走眼!你總算還是個干凈的,緣份在手,可千萬別丟啊……”
香芷說著,毅然朝著妒女津的水光而去,阿凌卻已來不及拉她的衣袂,他雖給惜花教的也有水性,卻也沒那勇氣下去救她。衛流光的眸中蓄著些淚卻沒有落,伸了一手遮住了兆凌的眼道:“別看!凌哥哥,什么都不能陷得太深,否則,一旦迷了心,拉不回來的!我知道你盡力了,現在,咱們再怎么為她難受也沒用!如果我不在朝廷,知道了這事兒,我就一刀除掉姓黃的還有李蔭和李善,就算我被你下旨斬了,我也要這么干!咱們回去,我回去拿上東西,回來好好收葬她吧。”
阿凌悵然若失地望向妒女津的水,猛地嘔出幾口血來,那殷紅的血,滴滴點點落上了他身前的碧草,濺上了青草尖子,就如那暗色小花給人一把揉碎了,碾作了花汁子拋在地上。他的臉上已是淚痕狼藉,那兩條劍眉緊蹙,眸中的淚卻還是忍不住灑下來!仿佛是受了當胸一擊似的,他拉住了流光皮質的護腕,像迷糊了一般,含著恨意低吼道:“我…為什么救不了她呢?流光…阿光,夫君不是一個女子的全部啊…她還有路的,應該還有路的呀…她…花一樣的人…阿光,你告訴我…這是為什么…為什么我勸不醒她呢?!”
“唉!我也不明白…我想,她是太癡心了,沒看全乎…阿凌,走…走…你受不住了……”
“看見了吧?他們輸了……兆家皇帝,雖在上頭,你也輸了!我黃夕嵐總有一天要翻過來…我不認輸…我沒犯錯…更沒犯王法……我就不信,我還熬不過你了?我只要…只要熬到那一天……”
“瞧見了吧?阿凌!你一念之仁留他一線之命,他轉眼就咒著你死呢…姓黃的,你這個人每回都在暗處害人,你沒有料到,也有人在暗處聽見了你的誓言。你對著新皇、祖宗和長輩發誓,對探花娘子絕對真心,否則愿跳妒女津當河伯伺候段娘娘!你是斯文人啊……”衛流光撇了兆凌,向著黃夕嵐吊兒郎當地走過去,“你可要講信譽啊,這誓言是有人聽見的,可不能讓一陣風吹沒了呀…可惜啊!今天,你遇上粗人了!”
黃夕嵐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轉身拔腿就跑,可他的速度怎么趕得上衛流光?衛流光一個箭步追上了黃生,將他攔腰抱住,扛在肩上,他不斷折騰掙扎,嘴里不干不凈罵著,但流光只用一手已將這個小賊死死按住,“嘩”的一聲扔進了妒女津!黃夕嵐完全不通水性,撲騰了不久就沒了進去,漸漸的那河上連水花都不見了。
流光的眸光變得平和溫軟,關切之極地望向身邊這個蔫了似的人,此刻他的藍布前襟上染了烏黑的藥汁,又瘦得脫了相,已完全沒了過往那潔凈雅致的樣兒,一瞬看得流光好心疼!阿光的手撫上了他的背,為了分他的心,故意說點別的:“阿凌吶!我今天所為就是白送你個由頭!凌哥哥!以后你可就捏著我的現成罪狀了。你什么時候看我不順眼,或是厭棄了我,你就盡管……阿凌…你…你還好吧?”
“我難受的很,覺著渾身冷的很呢…對不住,阿光,我心里難過…我實在難過呀……”
阿光直接背起了兆凌,想起了過去的好情份,他又極盡柔情的承諾道:“你放心吧…我去跟何師爺借船,撈了沈姑娘上來,再把秦探花的骨殖也請過來,然后,我找一個風水寶地把他們合葬了。姓黃的,叫何師爺收了,他是……”
“他是應誓失足的。是我們親眼見的。阿光,明兒找張爺爺要寫旨黃綾,把段娘娘祭祀定為淫祀。查李善多年以來借國師的庇護招搖撞騙,盤剝良民,大興淫祀、國喪娶妾,罪惡滔天,不必等歐陽值回來,直接拉到鬧市,囚車游街,斬!歐陽值,結黨營私,私收賄賂,為虎作倀,勾結奸商,謀害商會會主,暗助李蔭制造翻船巨案,即在龍都市鎮立斬!船主段興朝,已死不究,其子段行誠(大郎),由弟唆使,毒害親爹,絞,段行貴(二郎)一手制造慘案,罪大惡極,著游街三日,押在鬧市當眾鈍刀斬首!李蔭,我要回都親自斬他!還有…阿光,叫吳擎大人找人暗查秦淵嫡兄秦錦洪的劣跡,我要尋他們家的晦氣!”
流光知道他心里懷著不平恨意,只有想法子打岔道:“你可以啊,阿凌,你平素總說你記不住什么的,敢情你是唬人的,秦淵嫡兄的名字,你是怎么知道的?”
哪知阿凌嘆了一聲,恨上了自個兒:“小秦的探花是我親手寫詔革的,老師的陳情文書上寫的清清楚楚,提了這個人一筆。我是難得認真了那么幾天,怎么竟做了這事兒?我這是背上了人家小秦的命債,這輩子也還不清!”
流光怕他又傷心,帶了幾分急躁接口:“這事哪能怪你呢?怪就怪小秦不該去那種地方,不該愛上那個姑娘,更不該認識那個歹人,不該頂撞他的老爹,不該膽小如鼠給那李蔭嚇住,扔掉自己的前程,不該……”
兆凌穩穩地伏在流光的背上,衛將軍步履穩健輕盈,阿凌乖乖伏著,心里放了心,卻柔中帶剛地回他:“你要真是這樣想,我就白認識你了……阿光,你真的認為秦公子‘不該’?”
“不是…我說的是真心話。阿凌,我怕你難過呀。雖說他確實好像沒啥過錯…可是,我想,天下若有十個人同時認為他錯了,那他便是真錯了。阿凌,你要想心里不難受啊,你就也得認同他是錯的!你若非得逆著眾意去說他沒錯,那你就得白白的替他遭罪…為了個連面都沒見過的人,還有他那個給你唱過一回曲的娘子,你值不值?”流光抬了抬頭,閃了閃他那友善的眸子,挑了眉極認真問他道:“我問你,若今日我沒跟過來,你預備把那黃小賊怎么辦?”
“那…我就穩著他,等明日一早,我立馬下旨革了他秀才、抄了他的家產,我是定要和他作對頭,讓他落不到好!我……”阿凌氣得咳了一會子,那恨如幽火早已燃透了他的雙眸,他咬著牙低低恨聲道:“我恨死這種人了,不知道便罷,知道了,我就定要和這種人作對頭,我拼上命也認了!”
“可…可這樣,反而是咱們沒理了。那姓黃的,他‘光明正大’,他‘義正辭嚴’,你怎么革他功名、抄他財產啊?”
“他說人家狎伎,他也一樣!他沒做那壞事,你說…你說…他三番兩次去那做什么了?”
“可他沒做官,那個不犯王法呀。小秦卻是有功名的,而且還接了任命書,他倆身份不同啊。姓黃的是雇人跟蹤人家,他跟蹤人家住址是想陷害人家不假,可咱們還是沒實證啊。”
“那沒事兒…他咒著我死呀,這算欺君吶!我也不必活到明年,只要今兒我還活著,占著這個位,他就算欺君!我恨他呀…要沒他,人家是多好的一對啊!”
流光聽了,他那外剛內柔的性子一動,又勸道:“阿凌吶!你可別灰心!不就是一株人參嘛!我不當官了,你撐著,我替你到桑日國中去打聽,潛到他宮中,叫那新國主交出來……反正得活著,要不,你倆那么好的一對,也可惜呢!你聽我的,只要有機會就試試!賈道長不成,那王道長呢?上次幫過你的那個林道長呢?咱們回去,再找她來試一下吧,怎么樣?”
“唉!別勞煩人家了。我原用人家藥的時候,說好了十天一到就給人家親手寫個招子貼在她玄英觀的大門上,可現在我這樣子,不好在人前露臉,免得敗了人家仙道醫士的名聲。”
兆凌心里忽地又換了個念頭,對流光道:“阿光,那個何師爺,只怕也有點不得見光的遮瞞隱事呢!你想啊,歐陽值去龍都述職,臨走把州里大事全托給何師爺,可見他無比信任這個何師爺。可何師爺卻轉面負恩出首了歐陽值,這里頭一準有事兒!我想,無外乎三種,一是何師爺正如他自己所稱,是出于公心,二是,何師爺告歐陽值是反而為了摘清他自己。三是,后面另有主謀操控了何師爺、歐陽值甚至李蔭和李善,可能那個靳管事也是知情者,他們見歐陽值去述職就慌了,以為他會首當其充被查,這伙人就想棄卒保車,目的是隱藏更深的陰謀!這妒女津的水可能比我們想的還要深一些呢!”
流光信心滿滿地道:“不怕!我回官署,你回去守阿嫂。何師爺他們是好是歹,我才不管呢!我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還告訴你一個事兒,就我給你拿藥茶的時候,葉夫子和我說,其實還有一路幾個高手在暗里保著我們呢。我什么也不用擔心!我只關心你啊,阿凌,平素都是我依你,這回你依我!一回去,我就去找林道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