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怨相纏,三言兩語如何理,前因后果,種豆得瓜總相宜。且說那兆凌在碧鴛房中傾訴了衷腸,心里只覺萬分對她不起,哪有什么勇氣再留她的房中?一時還怕她想不開,心里重又擔心起來!甩她出門,還是輕輕帶上房門,卻是:足下綿綿,心中惴惴,如風挾雨,帶愁含怨。病來初春同深秋,愁時花蕊擬殘紅。疾風摧枯木,啼血似杜鵑。
兆凌飄也似的逃回那醫工就寢的所在,他的手才扶上了木板房門,人還沒及進門,早嘔了一口血!他卻看透了似的,嘆了一聲,卻早被一個人出了大力一把扶住了腰,阿凌抬眸注目看時,見那人正是衛流光。流光直接扶他坐了,道:“你那藥茶已喝沒了,還好這兒的紀醫士給你重配了方子,他說這個每次喝上兩碗,還是一日三頓,效果能比以前那個好!只為你的藥方難配齊,張老拿著這方子奔了七家鋪子才弄到,現在我勸他回官署去歇了。我能不管你嗎?快喝!你都成這樣了,咱們趕緊回去吧!要不我怕你五癆七傷,小命不保!”
“唉!阿光…你只管回!那個賈妖道進牢之前,他給我呈上兩本書。葉師父說,如果我敢看,他就從此不認我這個徒弟…我嘴上答應不看,但那賈騙子死后,我也悄悄看了……”
流光道:“你病糊涂了!那姓賈的妖道的書我也看了,什么不顧家人、不念親情、斷光朋友、遠離家庭、舍棄一切,哼,人到那份上,還活個什么?!”
“對!阿光…我不愿意,死也不愿這樣活著!可是…若因為我,連累我所愛之人…我又該怎么辦呢?”
“這個我不知道。不過阿凌!我想…你和鴛嫂子不能散!阿凌!散了也沒用!你等一下!”流光邊說邊從腰間拿出了一卷書:“這是歐陽老爺的書,何師爺借給我的。不是我嚇你…阿凌,伏龍國,也就是騰龍、伏虎兩部,分離之前,由孫氏挑頭掌權的伏龍國,這伏龍國的史志,你看全沒有?”
“我心亂著呢,八百多年前的事兒了,我看它干什么?!?p> 你看這一段,這伏龍國真正的最后一任皇上是護義帝孫星河,后來他打輸了仗,隨支持者跑到竹城,創立了伏虎國,而咱開國武匡帝名叫兆廣軒,他就入主了龍都,但此時國名還叫伏龍國。后來武匡爺又吃了敗仗,才改的騰龍國。對吧?
“你提這個做什么呀……”
問題就在這護義帝最愛的妃子,伏龍國大美人叫聞金桂。護義帝臨死的時候,怕她過不好,給她遠送到幻衣國吳氏的地盤。護義帝剛死,那聞妃在那兒才過了不到半年,就給武匡爺找到了,武匡爺說要“養贍”她,先把她弄進宮圈起來。沒幾天就想占她,后來…她投了河,投的就是咱騰龍這條妒女津!
“阿凌,不是阿光沒懷好意來咒你,我是你的人…什么時候我都是你的人!你只看看這個…我看吶!你還是得趕緊保著自己,鴛嫂子也絕對不能丟!你把她丟得再遠,還是沒用的!你再想想,那沒有封號的、已丟了的,那高越山上不是有一大堆?”
“唉!那這么說的話…阿光……”兆凌眼神空茫地望向那滿滿的一碗湯藥,顆顆淚珠漸匯成線,滾落進黑色的藥汁子里,他的手端藥不穩,那烏黑的藥淋漓灑在他的青布舊袍的前片上,正如那青天白日里,忽然狂風卷來幾大朵黑云,“唉!我也想不到什么好法子了。沒有年號、沒有帝號,若再沒了我這個人,那騰龍國的史志上就抹了這段。連我都不記了,那她定是也不用記了……阿光…好,我知道了。你回去吧,和張爺爺說,明日,讓他把小鴛送回龍都,就還到眷花王府里住著,咱倆…另坐一船,回宮去。”
“阿凌吶!你到底怎么想的?我也沒啥好辦法勸你!你自己拿主意吧。這我也沒法替你,我只好先走了。”流光的目光帶著某種深意望了兆凌一眼:“反正有一點我看出來了,你倆不能散,散了你就完了。阿凌吶,我就不!若換了我,一個女的既便再重要,也重要不過我自個兒。我就不信,這輩子我會遇上能左右我的女子。若哪個想左右我,她必不懷好意,我就叫她敗在我的手里。你弄成這樣,依我看也不只是什么中毒的傷病害的,你啊……我要是弄成你這樣,寧愿這輩子都不成親!你可千萬別想窄了,要那樣,你可想想,你欠著那么多情,可對得起誰?唉!啥也別想了,你聽我的,睡一覺,明兒回去,保著自個兒要緊!”
“行了…容我細想想…你回吧…”
流光別了兆凌自回官署,誰知在路上撞見了小鴛——當初吃喜酒時,惜花為他遍請好友,他倆算打過個照面,后來流光又上她府上探問一回,這才算認識。此時流光見了嫂子,一心只望他倆和美,所以又把他所知的事一五一十全說了。阿光道:小鴛嫂子,你說別的我不知,你說杜戚二女的事,你別聽他的!他為這二人,剛回都才5天就得罪了他的三姑夫瑾國駙馬還有朝里的中階掌兵將軍段達!
這個事其實是這樣的。剛回來那會子,他是個什么心情?葉夫子看不下去了,就找同僚來商量。結果呢,戚老大人就說了,聽說這位新皇愛器樂,正好他孫女在這事兒上在行。老大人于是向阿凌推薦了他孫女,此女進宮吹了一曲《鳳凰臺上憶吹簫》,阿凌看了說此女是真西施!老大人這時才說出了真主意,說想將此女許給將軍段達,希望阿凌去主婚。阿凌是一口答應的,但最終他又親手把此事給攪了,戚姑娘嫁給了書君二十九年新晉狀元喬大人,段將軍不僅婚事成空,還給他貶到了皇宮西門!
因為段將軍知道能娶最美的一位佳人,有點得意忘形。他將原配夫人休了,夫人是與他共過患難的,以前在明相掌權時,她陪段達蹲過牢!夫人被休,連夜回娘家,走到一棵松前想不開,解下腰帶一索子歸天去了。臨死實在氣不過,在一塊衣襟上寫了一篇斷腸文章,總不過是告段達的負心!那夫人的兒子痛哭一場,拿著夫人的絕筆,依夫人的心愿,通過了文哥兒直接告到了阿凌那兒。這人不顧段將軍是三品武官,派了徐公公領人沖進段府,把老段扒光金甲穿著罪衣打了一頓,并宣布戚美人的事作廢,將他的官職也一擼到底了。朝里的瑾國駙馬上殿擺了段達過往的大功,阿凌才勉強答應將段將軍放到西門去當侍衛長,這可是由天到地啊!
這事還沒幾天呢,瑾國駙馬的一個小妾,就是這杜大人家小姐的侍女,又寫了封血書,傳到了阿凌的龍案上。瑾國駙馬是阿凌的親姑夫,瑾國公主早薨,這駙馬瀟灑了一輩子。娶到這個妾時,原是杜大人有意孝敬的。杜大人還認了姑娘為義女。杜姑娘本姓宋,沒出閣時擅跳天女舞,號稱“活嫦娥”。這個瑾國駙馬娶人家時已65歲了,自家可能不行了,那疑心卻大起來!這事兒的前幾日,老家伙得了一件皮袍,送給了杜姑娘。事發那日,可憐吶,這杜姑娘想著再過幾日是老頭壽辰,想演一出《救風塵》討好一下他,得些賞賜去貼補一下她真正的娘家。夜來,這美人見老頭不來,天又冷了些,就關了門,穿了那件衣袍和兩個小丫環子在帳中練戲,外間燈燭點得甚亮,影子也投在白紗帳上。老兒吃醉了酒,隔門聽見小生大嗓昆曲聲音,疑心頓起!帶刀急推門撞進來,見了皮袍戴帽的影子,疑是男人,上去便是一刀,那杜美人躲得快,反而只受了些皮肉傷,旁的兩個女孩子卻給他一氣之下傷了命!老頭酒醒后把那二女埋在后花園,各給了二十兩安家費,對這杜美人也忙不迭地道歉,賞了好些金銀珠玉!然這美人卻怕極了,寫了封血書交給了杜大人——兵部尚書杜大人又不是這杜姑娘的爹,可他卻一心想扳倒瑾國駙馬!瑾國駙馬在書君朝把著禁苑花木的差使,妨礙杜大人家二弟的升遷,二人早就結了私仇!當初杜大人送丫鬟給他,就是想當眼線的!如今出了這事,杜大人索性把事推給了阿凌——
阿凌見瑾國駙馬無端害了兩個人的性命,執意要他姑夫去賠命??纱蟪甲h親議貴才把這事兒給攔下來了!結果瑾國駙馬一大把年紀被貶到乾興帝陵去看皇陵,去陪阿凌的太爺去了——可車還在路上,老頭就死了。他的遺書說是當了一輩子皇親國戚,給侄子發去看皇陵,死也不服!說與其接受羞辱,不如醉死酒中!我聽人家說啊,他的財產沒動,他那一屋子別的姬妾,卷財散盡,一個憑吊他的也沒有!姬妾們的兒女也不知是他的不是?反正最后啊,說起來你不信!居然是那杜美人給他收的尸——煊赫一時的大長公主駙馬吶,一下怎么這么慘呢?
這事之后也就兩三天吧,眾臣又提聯姻的事兒,這人是滿口大話,說現在內憂外患,一律不準再提這事。起先人家還說一碼歸一碼呢,結果阿凌說,下邊的大人們,你們有誰能親得過姑父的?這么一說,就沒一個再說這事的了。
流光接著又勸了小鴛一陣子,小鴛也以禮謝了,這時還不忘求流光照護一下阿凌呢,流光自是一口應下不提!
兆凌呢?哪里睡得著?他想了好多,他想起他是迷了心似的戀上小鴛的!當年他知道阿鴛的廚藝好,怕自己什么也不會,將來不好配她。他見小鴛做一道成名大菜名叫“開花白菜”,做法大抵是將一棵白菜去了葉,只留下邊靠根須的半截,將半截白菜用滾水燙熟煮透而務必不散,再立即放到冰水里冷卻。如此,白菜冷透后,取中間最嫩處雕花。花芯以枸杞為記。最后理成花苞狀,將其泡入清湯中,放入鹽巴提香。輔以嫩豌豆苗尖兒增色。同時,輔以秘法所吊出的鮮雞高湯,用時自花芯淋入,其花遇熱自開,狀如牡丹,美不勝收!
這等名菜,小鴛原是自小向名廚學來,專做給千福吃的,她說,光那一道湯就悟了整十年!那哪是短期學得來的?這人不知是什么時候偷學的?也不知他暗里練廢多少白菜、糟蹋了多少肥雞,楞是在小鴛二十一歲的生辰那日,叫那花開在了小鴛眠鴛閣的桌子上。吃起來比正宗的那是差許多,小鴛一上口就知道,那趕不上原菜的鮮,可是,那一個生辰她笑了,那笑是他往昔日日夜夜巴望的,這時總算又見著了。
現在呢?這事兒才過了兩年多,她也明明就是他的人了呀!菜他可以做,只是不能拿給她了!以后,不能再守她了…要不然,可能只有頤康苑、高越山的結果,最可怕的,就是前朝的聞貴妃……不能…一眼也不能貪看了…不能!
他在那傷病與糾結中徘徊思量,而碧鴛已來到了他的門口——兩間房離得有些遠呢,自然是流光指引她來的。兆凌忘不了的那些過往,小鴛又如何忘得了?或分或和,她的兩股亂思也在這個春夜里纏斗了一回,沒有呼喚,她也就伸手拍上了那扇木板門。僅僅只是聽見那敲門的聲音,阿凌就已經知道是小鴛放不下,于今夜里,來找他了。
出乎他的意料,小鴛沒有恨他,沒有罵他,更沒有折辱他,她只是隔著門,聲淚俱下地數了過往的那些好,然后告訴他,她改不了了,這輩子只能永遠信著他。既然要終身不見,那她便躲遠一點!她決定回家,帶上老娘、小蝶和書哥兒他們一家子人,再從伏鎮道長那兒想盡說辭把小黯兒也領走,然后,他們一家到竹城去!
見他硬挺著不肯開門,阿鴛灰了心,喪了氣一般無力地向著那門站著,一只手按住門板撐著身子,她是穿了一身黃綠色的男裝薄袍子,秋香綠的絲質腰帶子束了腰,那嬌俏清雅的韻致任誰都能一下識穿她的女兒身,小鴛向著門里弱弱泣聲道:“阿凌,咱們家不夠資格走官道,坐一般的車馬到竹城,是去三月,回三月。不過我一去,就不回來了!我爹以前在那做官,我邢家還有沒做官的老親戚在那兒的村子里面…到那過段日子,自會認識很多朋友…你初來牡丹宮的時候,也不認得幾個人吶!咱倆就離遠一點,要離就離遠一點兒,你也不用擔心我!我身旁也有的是人,親人全守著我呢!”
“不!不許!”聽見小鴛要拖家帶口上竹城避開他,兆凌是徹底繃不住了,他猛的開了門,一把環住了小鴛的腰,含怒帶憐道:“你這糊涂小妮子,家里的事兒真不好給你做主!咱們家在竹城半點根基都沒有,現在咱壓箱的資財又被你給泡了水,你打算領著家人去老親戚家過一輩子???”
小鴛雙眼一觸上他的眸子,見了他憔悴支離的樣子,其實心里就明白了一些,她下意識地挨到他懷里,像個孩子似的哭道:“那你說說…我怎么避開你呢?我怎么不想到那些傷心事…怎么才能從今往后裝作不認識你呢?”
“不用。小鴛,其實…阿凌早就明白,我這輩子是忘不了你的。我也不能忘了你…忘掉你,我還有什么活頭!阿鴛…我知道,天下你對我最好最好了…不一樣,誰都和你不一樣!我恨不得讓你哪都不要去!阿鴛……”兆凌輕輕放下了她那撫在他心口上的一只右手,兩人離得稍遠了一些,“咱以后情緣盡了,之前的情份一直在呢。我不忘記,死也不忘記…那賈妖道的書,我半個字都不信,海青天休妻干公事,他干得再好我也不認同!阿鴛吶!那楊廣昏君的詩,以前咱倆一起在野史小說上瞧的,他雖是個昏君,說的話倒有道理的!反正,竹城你不能去,咱們家都不準去!阿鴛,咱倆隔了宮墻就夠了,你真去了竹城,這輩子…咱倆可就…唉!不是我變了,也不是我狠心…小鴛…我拋了你…什么也不為…只為了楊廣昏君的那首詩……你知道的,就是咱倆以前一起偷看的那首……”
雨不稀,露不稀,愿化春風日夕吹,種成千萬枝。思何疑,愛何疑,一日為歡十二時,唯有生死離。
“阿鴛,別回去了,你今日在這兒歇,今日是段娘娘廟會,我得去妒女津查一圈夜市,看看任先生告李國師的話是不是真的。小鴛!什么都不要想,明兒張公公領你回家。剛才說的都不作數!我是怕你狠不下心…唉!你還是先不要搬!那棋圣府太小,我怕你…我怕你們過不舒坦…你聽我的,再等等吧。快去歇,我一會兒回來,再把茶給你溫一溫。”
兆凌一路把小鴛送進了自個兒的醫工房,看著小鴛躺好了,自己卻不顧小鴛的顧盼,狠了心腸躲出來,想到桑日國主說此毒致死只有半年,林賢妹說一旦吐血就一日千里,只能一天比一天壞下去,顯達大夫叫我找道長來醫,賈道長又是個騙子……剛回來那陣,我也曾去哭求太妃娘娘讓她廢了我,這樣我可以放了阿鴛,朝廷也不怎么管了…可是,太妃告訴我,剛接了逃回的兵卒報的,你二弟太子身死的消息,你是不干也得干了!孤鶴老師勸我,說我一旦被廢,不會有人再同意和桑日人再開戰要回人質的事兒,這么一來我想救我姐,盼回我姐夫就是一句空話……我整天想著我的小鴛以后要怎么辦,孤鶴先生說我為情所制…這是個文雅的提法,其實,他就干脆是罵我!我這個呆子,坐在朝上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兒看呢!我以為沒有羈絆,放她遠去,她以后就能自在快活,可流光又和我比了那聞貴妃的例子,那就是無論如何,我的小鴛以后都不得好?!沒有辦法…我實在想不出主意來,想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便是趁現在,沒定帝號,沒定年號,沒升格,干脆把我的印記一把抹了,叫史志上壓根沒我這個人!一旦沒了我,旁的宗室都是旁支,各人上位要想有功績,就必須發兵去救我姐和大臣家??!他們中的那個人,要想徹底坐穩這個寶位,就得把以前的事都得弄清楚了,也就必須找到惜花哥的下落…騰龍有我沒我都一樣,我的小鴛就不一樣了…這史志都不記我了,還管得著她嗎?這樣她就自由了!以后,岳母娘帶她遠走高飛,不就什么都好了嗎?
他這樣想著,越想越心窄,越想越灰心!深一步淺一步來到了近處的妒女津,他的眼往稍遠處一看,見有一群龍都兵卒模樣的人正在撤離——不用去尋問,他已經知道,李蔭圍人收利錢的事兒,定然屬實!普通的廟會夜市,用兵卒護衛已屬罕見,專門調都城之兵護衛外地的廟會,更是見所未見!
暗夜月下,那妒女津的水波光粼粼,岸邊楊柳拂地,綠草清香可聞。那早春各色鮮花已開,嬌艷宜人,只是夜里蒙了一層暗色。天地廣闊,皓月清輝,仍是靜謐佳景。阿凌鬼使神差向著河邊走近,可是,他見到了另一個女子。
這個人看背影如此熟悉,他往日一定在哪里見過!那穿淡鵝黃衣裳的纖弱女子,竟向著碧水毫不猶豫地踩了進去!
“姑娘!別想不開!你這么年輕…不至于的……”兆凌忘記了,其實就剛才他也是想來跳河!他上前一把拽住那個姑娘,那個人,他果然認識,她是沈姑娘,龍都宜春院的花魁!這個美人,在前年,就是他和碧鴛成親的那年,在開方哥擺的席上,為他們倆唱過彈詞《長生殿》!
“沈姑娘!你還認得在下嗎?”兆凌想到,這個人名喚沈香芷,原本她那臉美如嬌花,整個人嫻雅莊靜,雖處泥沼之中,那股子書卷氣卻擋也擋不住!可如今呢,她那右眼下方有一道大傷直接劃到下巴處,雖有半邊長發遮著,可已是完全破相,掩藏不得!沈香芷臉上狼藉的傷痕卻反襯了她那一雙極幽深明澈的亮眸,在暗夜里,落魄花魁閃睫抬眸瞧上了阿凌的臉,一瞬嘆道:“兆公子…我只見過你一次。你…也就前年吧,前年的秋日里,那時你…你仙姿出塵,真有潘安之貌呢。我記得,那時你穿著那么一件不怎么樣的青碧色的秋袍子,上頭隱隱有點子什么草木的香氣,那時你穩穩的邁著小方步子,人特別乖,眼神又干凈,所以我記得你!你只喝了我敬給你的一小盅子酒,旁邊陪你的一大幫子姑娘,你竟一個也沒正色瞧她們,目光偶然觸上了我的臉,你臉紅半天…兆公子…誒?怪了,莫非區區這么短一年多的時日,你已變了心腸,這么快給酒色掏空了身子,給你的相好丟了,到這兒來跳河?”
兆凌由衷嘆了一聲,眼底眉梢掩了幾分哀怨,幽幽沉聲道:“唉…甭提了!我是時乖運蹇,背時透了!我去年年底去上戰場,吃了賊人對付,染了重病,敗去了半條命,弄成現在這般模樣。我想盡辦法,藥石無靈。我家娘子只得費盡家財,為我來這兒求人參,不想翻了船落了水,病在驛館里。我想我也沒指望了,不想拖累了我娘子,所以就……”
沈香芷望了他一眼,自顧自說道:“你自身難保,落到想跳河,卻為何還要管我呀?你讓讓…我不跳河…我是去陪我夫君,我陪我夫君到陰/司里去告狀呢!”
兆凌伸出右手攔住她道:“沒事兒!沈姑娘,你要告狀容易,實不相瞞,我乃皇帝的堂兄,堂堂的隱王爺,只要你確有冤情,你告訴我,我定幫你!”
“唉!沒用的!我要告的是那協德殿新坐上去的昏君,騰龍國最大的人,你雖是個王爺…瞧你也不像是個得勢的,你能告得倒他嗎?”
“昏…沈姑娘說笑了,就算那昏君當面,你哪里認得?他又哪兒招你了?”兆凌道:“你說得出他的錯處,我上金殿去幫你鬧一場,我就算為你充軍也認了。反正我本就活不了幾天…我什么都丟得開!”
兆公子…隱王爺…我的事兒,也不單是那昏君的錯處。但,是他革了我夫君的探花,徹底斷了我家活路呀!
我和我那秦公子,是相識于幾篇文章。當時,龍都的風月場上,美人不少。我家院主,也就是我的鴇媽田氏,想替我揚名,所以放話說,應考舉子只要交一篇文章加一篇詩文,我,沈香芷,就能憑此判斷其人今科中與不中!
田媽媽說這話,憑的是我的出身。我出身為騰龍沈氏,家族出過不少人才。只因我爹跟著葉飛云大人反對先帝很多次,又不會向葉飛云大人一樣退身隱世,所以結果是身首異處,家人奴仆一體官賣。念過書的我也就這樣,進了那宜春院??蛇M了宜春院后,我一分罪也沒受。田媽媽待我極好!我自十四歲被賣,在她手里捧著長到十六,直到那天,她公開放出了代看文章的話。
那些公子哥兒,也有許多信的,于是我有一搭沒一搭的看著,打動我的卻有幾篇文章。我優中選優挑出兩篇,見了兩個人。
一個姓秦,正是秦淵,一個姓黃,叫黃夕嵐。他倆都不是龍都的,卻是同鄉同學,都是遠地梧葉州的。我和他們二人只是文字之交,他倆也從沒在院中留宿過。沒多久,他倆考完了,都回鄉去了。只是,我卻一直和其中一個人通著信——信里什么都聊,我初時回得不用心,后來漸漸用心了。到后來,我對待別的任何客人都不用心,每天巴巴的等著那信來!兩個多月后,有一個雨夜里,我們院中來了一個人,我一看就知道他是來找我的——他是秦淵。他和我說,他回家又備了些盤纏,回來專等放榜!住哪兒都是住,他就住這兒!
后來,他就住在我那兒——我們倆從朋友做起,交情漸漸深起來,但,他也還是正派的,三個多月,我倆清清白白。但,交情卻真的不一樣了。這段日子,我也發現,這是一個錯誤!原來和我通信的人,不是這個秦公子,而是黃夕嵐公子!因為秦公子的手跡和舊信完全不同!但我已明白,先前我以為我愛上與我通信交心的人,可現在,我又真心戀上守在我身邊的人!但我知道,秦公子和黃公子,一定都是過客!他倆的文章是必中的!一旦高中,那我……
后來,一個陰天,放榜了…秦公子高中探花。我給他擺了慶賀酒,同時也預備作為送行酒,他中了,還能久留嗎?
他第二天按制去見書君先皇??墒恰媸翘鞎缘茫±匣实劢o席丞相弄出去逛道觀了,留下他們一批人在御陛前跪候宣召,他淋了足足三刻鐘的雨,最后呢,在大雨里,一個公公宣旨,眾人不用陛見了,直接由李蔭國師主持瓊林宴,眾舉子吃一頓,五日后由皇上按品階直接派官赴任!
秦公子自這日起大病一場,他說皇帝不待見他們,騰龍朝里沒指望!五日后,我真正又見到了黃夕嵐。黃公子是來轉送派官文書的:秦公子登記的下榻之處,正是黃公子所在的靈心客棧。黃公子出銀子打發了宮里的王公公,并把秦公子的派官書送到了宜春院。秦公子派下了迦仙州官,離龍都特近,是個好地方!
黃公子是個有義氣的人!如果王公公送文書進了宜春院,可能秦淵的探花在書君朝就被革了!
我謝了黃夕嵐,他這正義的人,喝了杯茶就走了。我從此認認真真的照顧著秦淵。半年呢,秦淵的病是好了,可迦仙州的任命超了時,也黃了!接著,我的噩運,就再三降臨了!
書君二十九年,我十六歲,秦淵的盤纏已盡,而我的梳櫳之期,也到了!出價最高的竟然是李蔭國師!但我一見李蔭就發怵,苦求田媽媽再幫我一回。田媽媽哭著反過來求我說,李國師是皇上二號紅人,萬萬不好得罪!這晚我正等死呢,可萬萬沒想到,李蔭沒有來,說是他陪皇上到折梅宮去了!我大喜過望,拿自己的錢貼補秦探花,讓他梳櫳我呀,可是,這個迂腐的人依舊沒有動我,他說,他一定要娶我,而不是梳櫳我!這中間還有一年多一點兒的時間,我倆在院里廝守,不敢出門,院里也沒一個閑人再來。那是沒法子的,這不桑日賊人來了,朝里太妃有懿旨:所有任命延后!
可后來,就在今年,桑日人走了,我們這兒就迎來了秦承綱老爺——他是秦淵的父親!原來他是到靈心客棧去找秦公子,當然沒找到,只見到了黃夕嵐,黃公子原來上一科竟然沒有中,他寄居在靈心棧苦讀,準備下一科(也就是明年)再考呢!秦老爺向黃公子打聽,黃公子指引秦老爺去了迦仙州,自然尋不著秦淵,秦老又去問黃公子,夕嵐才又指他來宜春院。
秦老爺要秦公子立刻跟他回去,道是那新皇已給他一個天大的好機會:朝里的段將軍因事給新皇貶去看門,那戚老尚書的孫女是真西施,現在老父用了朝里相識帝師的鐵關系,替你成就這門良緣!秦淵不肯,苦求其父出錢贖我,那秦老爺被他氣到當場中風!給家人抬走后,老爺又接到新皇已替戚姑娘作主,嫁給二十九年狀元喬大人!如此,六天后,老爺就去世了。
所有人都認為秦老爺是給秦淵氣死的,可只有我知道,秦淵是個大孝子,他接了迦仙州的任命后,原本還是積極想去赴任的!他也準備好了帶我前去,甚至田媽媽沒有反對,約定等他上任,再按年付五百兩我的贖身錢,就當給田媽媽養老!
我連行李都打點好了,可秦淵卻和我說,香芷,咱倆不可以去了…我,不去迦仙州了,咱倆絕對不能去!最后,他縮在院里裝病,直到錯過任期。這到底是為什么呢?就因為那個昏君!
秦公子的父親本是個私塾先生,兼著種些花木。但因為秦老爺教了瑾國駙馬,受他保薦,為皇家提供花木而發了家。這昏君整倒了瑾國駙馬,秦老爺因害怕,急于在他幾個兒子身上找出路!小秦是他的幼子,可憐是庶出,我那嫡親婆母可憐早因難產歿了,小秦自出生起連他娘一面都沒有見到!
秦淵落在宜春院,從沒敢和家人說!老爺卻上了龍都,依照秦淵的騙人家信找到了靈心棧,自然從黃公子那里得知了兒子上任迦仙州的事,高興得不得了!這時老爺有多高興,秦淵就有多苦惱!因為他收到了一封信——信是李蔭國師的親信李善寫的!上面寫到國師給他兩條路,一是上表放棄迦仙州,讓給皇上表弟歐陽值,二是國師上本告他狎伎!秦淵從來沒見過李善,但我卻見過李蔭國師?。∶鲾[著是李蔭報復,秦淵不去上任,還是為了我呀!
秦老爺奔波去了迦仙州,發現州官是李國師一伙的歐陽值。老爺心吃了一氣,回來龍都,又只好尋到黃夕嵐。黃公子這才指引老爺上了宜春院!
秦老爺在朝里的時候,認識葉孤鶴,私交還不錯呢,他聽說瑾國駙馬倒了,怕把自己一家扯進去,就趁回都城的時候去見了葉大人。結果聽說戚美人的事兒,秦老爺覺得兒子配得上戚女,而得了戚女就能在龍都安家,對兒子仕途大大有利!秦老爺寧可給葉大人轟出府也要推薦兒子補上去,葉夫子見了阿淵的履歷,最終也答應去向皇上提一下了,可是,正是為這個,他父子在我院中吵鬧不休,老爺也當場氣倒了!
老爺生病的六天,秦公子跟到了客棧去照顧了六天,他去世后,可憐的秦淵一身重孝,跪在老爺暫住的客棧房門口,一直哭到眼中流血呀!可是呢?他至情至孝根本沒人信,老爺在龍都停靈,花費的全是我的體己錢。這期間,又不知是誰出首告了秦淵“狎伎”,昏君下了手詔革了他的探花!秦淵想按制等幾年重新派官的愿望又落了空!
到老爺靈柩回鄉的時候,秦淵又給他幾個異母的兄長欺負,眾人按他在棺前打了一頓,他嫡母大哥還放話說他是族中敗類,家產無份!
他去向舊友借債,朝里的李荏苒大人仗義,借了他一些,他便同我星夜跑了出來,在外頭百鬼林前靈峰山的廟里租了個閑置僧房暫居。
他已經落到這個份上,卻還是很樂觀的。他就在那個僧房里娶了我,什么都沒有,可他向我說,娘子,咱們現在是誰都管不著的閑人,你放心,我的文筆你見過,字畫都可以,我去給人當門館先生,走我爹的老路,照樣養活你!他那樣說了,我信他!兆公子,你別笑話我!我倆在一起,我還是很樂意的呀!
他是中過探花的,此時也有人知道,只有八天,他便在李荏苒大人的引薦下,成了朝里的吳擎大人家吳小公子的開蒙老師。吳大人雖是清官,可對他很慷慨!他答應不念過往,給他極高束修,待遇甚好!
我覺得一切有望,可這時,我們又遭難了!有一天傍晚,吳大人和小秦一起出府,吳大人客氣,一直送他出了朱雀街口,他卻給一群打手圍毆了一頓,打手臨走又留話說是我們宜春院的,要他仔細想想,在歡場上還有惹不起的仇家沒有?
這一切給吳大人看得清清楚楚,很快吳大人下書退了聘,但他還是個好人,他把責任推到小公子不成器上,反給了阿淵一百兩銀子。
阿淵垂頭喪氣地回了家。但我的秦探花還是和別人不一樣,他沒有哭,連他被打這事兒,他也沒有立刻告訴我。
但我看他的樣子就清楚了!可我不相信,那伙人是我們院里的。兆公子,這人呢,都喜歡聽傳言,好比我香芷,我親眼見了你兆公子進了一次宜春院,那你就一定是個浮浪子了嗎?鴇母是腌臜營生,所以鴇母就一定是惡人嗎?我知道,很多人都說那打人的是院里的人,還說是我把錢留給了院里,宜春院才會放了我。那是假的!我能活到今天,靠的是鴇媽田媽媽,而我弄成這樣,是因為李蔭!李蔭為什么會在小秦被冒牌打手打壞的那日,找到我們那么難找的冷僻僧房,為什么他要叫李善把我毀成這個樣子?我不知道。我當初是當面拒絕過李蔭,可我最后認命了呀,是他自己沒有來梳櫳我呀……為什么…他要報復成這樣呢?這背后到底是什么人呢?我不知道!
李蔭帶著他的走狗李善找到我們倆,李蔭罵我不給面子,不識抬舉!現在,要叫李善來伺候我!我順手拔了一根簪子,把自己傷成了這個樣子,李善上前又羞辱了小秦一頓,李蔭還往他的傷口撒鹽,口里還背了那昏君寫的革除他探花的詔書!我也不管什么國師、什么京兆尹,拿起一面銅鏡就砸向他們二賊,那李蔭罵罵咧咧走開了。
還是田媽媽好!我跑的時候其實是和她明說的。她怕在院中不好立威,才讓我連夜走的??晌掖_實也不剩什么錢了,這不都貼在我家那人身上了嘛。好在媽媽一沒讓我接過客,二來她按例還每月給我一些錢,平素吃的用的也都好好的,所以我說這個媽媽是個義士呢!我這媽媽到靈峰寺拜佛,偶然間得知了我二人住在這里,她半夜竟親自來給我送錢!她還和我說,這里頭也有夕嵐的錢,他是個義士,現在攻讀太忙,他走不開,他也關心著小秦的病,還掛心你倆呢!我本待不要,現下實在客氣不得,便半借半求,千恩萬謝收了下來。我家小秦原大小算個官家子,現在受了這些打擊,哪有不氣的道理?這回他重病了一場,我又靠著吳大人給的一百兩和田媽媽給的錢,支應了一陣子,我自己也繡了點東西去賣,可實在賣不出啥價錢。
我照顧到他終于有了好轉,他那老友黃夕嵐公子來看他一回,黃公子說是田媽媽告訴他的地址,兩人在房里聊了一回。小黃一走,他便呆了似的立在窗邊,一立就是好一陣。沒過幾日,他便轉成了寒疾。我沒法子,找到了以前和你一起的李開方大官人——他和我有舊交情,我找他借錢,可他說他正在和他叔打官司,分身不得,但他還是付了許多藥錢,托了他的一個朋友薛醫師給小秦看病呢!
薛醫師照看好了小秦,我卻又給他染上了,成了垂危之癥。薛太醫也說,基本沒法了,要有那人參,還能搏命一回!小秦放下臉面借遍族人,遠支親戚又借了他一些,又借到了他師父李荏苒那里,湊齊銀兩到了迦仙州,為了我他卑微到瞞著我準備向仇人買人參!不是我們傻,到了這份上,我們還是相信朝廷的——這回,李蔭賊子代表的可是朝廷??!小秦為了我,面子里子都不要了,他最后給我來信說,有一位邢公子舍了他半根寶參,他就快回來了…他還是騙了我!
兆公子,我沒活路了,你別管我吧…我沒路走了……
“不要!沈姑娘…你不能死…你家夫君是一心愛你,才會沒志氣去向李蔭買人參的呀…他為你命都舍了…他是一心為你好呀…你…可不能負了他!”兆凌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感而發想起了他自己,他上前緊緊扯住了香芷,那香芷足下無力順勢向前跌去,阿凌干脆扶了她的腰道:“姑娘不急,你聽我說,你夫君的探花是按制革的。那詔書是皇帝按定制默寫的,誰寫都差不多。那李賊會背也正常,他當了那么多年官,早就是老油子了。革探花是沒法子的,可是…可是你還有路?。∥摇铱梢宰嗾埢实?,調查你爹的舊案,把你沈家原有的家產還給你啊。你先回租房等消息,很快的…六天,最多六天,好不好…至于李蔭呢?這個你放心,皇帝早看他不順眼了,他劣跡斑斑,我保證,他早晚一定會吃上斷頭飯!你又無所出,你那夫君的親娘是妾室,可憐不在了,舉族里站你夫君那邊的人可憐也沒幾個…這事兒…皇帝也不好管,你便不要也罷!香芷!你得活得好好的,才對得起你夫君吶!薛醫師是個好人,我在私邸的時候也認識他,香芷!你聽勸,身體是你的本錢,你的病還得治!我也是你的朋友,我也可以送一些銀錢幫你救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