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薪水
張凱想起剛看到劉二那引路時伸出的袖子上那個大塊補丁,就問李元月道:“士兵、軍官都各拿多少俸祿?”
“馬軍月支米二石,步軍總旗一石五斗,小旗一石二斗,軍一石。城守者如數,屯田者半之。民匠充軍者八斗,牧馬千戶所一石,民丁編軍操練者一石,總旗三石。百戶六石五斗,副千戶十四石,千戶十六石……。”李元月口若懸河,張凱正在發愣的樣子,也不知道聽進去沒有。
“是米糧或者麥糧嗎?”張凱問道。
“是的,多是小麥、高粱等物,米是發不起的。”
“一百二十斤糧食啊,不是很多的樣子。夠一家子吃嗎?”
“只夠填飽肚子。”
張凱沉默了一會才道:“這海城衛地面上,一石米值多少銀兩?”保定附近一石尋常米糧是可以賣上八、九錢左右的,張凱發達以后,就不許孫大爺種地了。老人扭不過他,只好退而求其次,種上些蔬菜、常用的藥草花蕊,輕松了許多,偶爾爬爬山采采藥,接了孫兒到膝前,日子過得也很舒心。
米缸空了,張凱也是去買過的,當官之后,薪水多用糧食支付,所以他還不至于連糧價都不知道。
“遼東各地二兩一錢左右。海城附近山地多,產鐵少糧,運糧近來也不方便。所以每石二兩三錢銀子。若是朝庭補運不及時,遼東各地的米價有時漲在四兩至五兩間。”
“糧食好貴啊,要是糧價和保定相似,這三千多人一年只要兩三萬兩銀子就可以養活了。”想到各處的產業,張凱又暗道:“回頭要不要去去買幾個侍女呢?算了,老覺得很別扭,放不下來臉干那種事。幾年來,見過最漂亮的女人就是那何二的老婆。急不得,偶是追求質量地淫啊。”
張凱出神了好一會才道:“軍士們都在那里?可方便召集一下嗎?”新上任的領導要登臺訓話吧?張凱已經有些等不及了。
李元月道:“多數在下面五個千戶屯田所屯田,前、左、中三個屯田所離這里不過十數里地,要召集起來也不是難事。”
“嗯,若是沒有緊要的事,就召集一下,本官要見見下屬。”張凱已經很會打官腔了,這歸功于他的勤奮練習。
李元月道:“約么傍晚才能召集大部。麻千戶所在的右千戶所離此也是甚遠,今天只怕召集不得。”
張凱點了點頭,令李千戶去召集軍士,接著劉二又不斷來報有各位官員來求見。看著他們,張凱漸漸皺起眉來,都是些百戶,管管錢糧倉庫的知事、大使。幾個大員遲遲不見。一問劉二,管屯指揮齊萬慶與鎮撫金以升抱病。中千戶所掌印齊萬乘在外收帳,海蓋參將陳葉生與海蓋備御竇前離得遠了,趕不及。后三個到也情有可原,前面兩個怎么就一齊病了呢?張凱暗暗有些不快,就問李千戶,李千戶道:“大人雖然是掌印指揮,只是,品級有些低,尋常指揮都是正三品,定是他們見大人品級不如他們,就不肯來拜見。”張凱有些得意的說他是從五品的指揮。李千戶這才暗道:“這也太奇怪了,比我還低一階,這還應該不應該行跪禮呢?”
各個千戶所像是幾個大農莊,軍士敲羅打鼓的一家家叫人。然后再一齊趕來,最遠的一個千戶所離此有一百里,今天估計是不能到城里了。
幾個時辰后才陸續叫齊了住在小城附近的軍士。在衛所大院邊的大校場上,只見一大群衣著破爛的莊稼漢亂糟糟、叫嚷嚷的等候張凱去檢閱。這人群中只有五六百人穿了號衣,排列的有些次序,還像那么回事。其他的連土匪都不如,他們穿著各式的衣服,亂起八糟的站做一堆,有卷著袖子的,也有卷著褲腿的,還有光著膀子的。不少人的手里還拿著鋤頭、草扒子,甚至還有手里拿著糞耙背后還背著糞簍子的。哦,那人堆里還有幾頭背了個袋子的黃牛。
張凱瞬間石化了,過了一會才呆呆的問李元月道:“你從那里找來的農民來湊數啊。”他的心情像是個守財奴看到畢生的積蓄被老鼠咬爛了一樣。
李元月苦笑道:“大人,卑職那里敢啊,這多是屯田的軍士。軍法森嚴,真正肯守城的也就那八九百人了,其他的都向前任的齊大人繳錢買了閑,去種地屯田了。每年領到的軍餉,還要被齊大人扣去三成呢。這八九百的守軍,如果不是局捕指揮戰死,只怕齊大人還不肯湊起來。”
張凱又指著那些人道:“你莫要騙我,那里有八九百?最多六百人。”他語氣有些氣憤,也不知道心中是生齊指揮的氣,還是生氣見不到全部的部下。
李千戶告罪道:“還有一百多在齊大人府上做護衛,他們得的軍餉最豐厚,兵器甲仗也是最好,所以漸成齊大人的私兵了,只召集來那幾十人。另有百多人在各處緊要地方巡邏,總不能全叫來啊。”其實這李千戶也沒說實話,齊府的那一百多人,隨齊千戶去鄉中三分之一,留守齊家大院三分之一,另有三分之一是來了的。
張凱這才點點頭,又想起一個重要的問題來,便關切的問道:“那齊大人每年能從本衛得多少銀子?”
李元月見這位張大人如此對貪污感興趣,心一個勁的往下沉,果然不出所料啊。不過,他依然說了實話:“一人一年要扣去三兩銀子,或者兩石的米糧就可以不參加訓練了。這里有兩千多人都交了這個數的。還有其他的各項克扣,一年總有一萬五千兩左右。齊大人死前,尚拖欠了那六百守城軍士兩個月的糧餉。到如今,齊大人死去了一個多月了,糧餉還是沒有補發。按例,這個虧空要大人負責解決的。卑職也正是為此事來求大人,若是再拖延下去,只怕是要生軍變。”
張凱聽說似乎是要他出錢,不由瞪大了眼睛問道:“什么?我來解決?那,那個齊大人把錢都弄去做什么了?”
“齊大人娶了五房妾室,在他的家鄉通州買了許多的田地。齊大人本想過兩年就告老還鄉的,不過他一直舍不得,所以七十歲了,老在任上。另外齊家老大想繼承父職做指揮使的,總要花銀子打點的。”李千戶索性直說了。
“他墨了這么些銀餉,也沒人告發他么?”
“暗中告狀是有的,不過天下的衛所都是如此。況且齊大人朝中多有打點,即便是有人告狀,也被攔了下來。其實齊大人已經算是好的了,本衛逃亡的軍士不是很多。”李元月的話越說越有針對性。
“哦,那糧餉一般都是那里來的?”
“軍士的糧餉都是屯田的軍士屯田所得,自給自足,武備軍械也多是自制,本衛尚有一個馬場,幾片山林、草灘與兩千一百傾田地。這田地本來是有近三千傾的,最好的有幾百傾已經被齊大人割占了去,而且強迫屯田的軍士幫他耕種。”李元月如實秉告。
“哦,吃自己啊。不過,這么多的產業,士兵應該過得還不錯啊。”看來似乎是個肥差,銀子沒白花,張凱又開心起來。
“混口飯吃吧,卑職早已對此心冷了,若是大人能保證本衛在戰時能出一千精銳,便是……。”李元月一時找不到妥當的詞來形容“身為將官的良心”這類的話,直說的話,只怕再得罪了這個上司。他年輕時的棱角,早已被磨得一干二凈。什么殺賊除寇,什么報效朝庭,什么蔭妻封子,通通和這些昏官們見鬼去吧。
“嗯,本官心理有數,若是衛所參加戰事,沒有精銳的士卒的話,那可是事關性命的大事。”張凱是記住剛剛所說的一位衛所的高級軍*死。
天色也不早了,張凱隱隱有些饑餓的感覺。抬頭又看見那許多人仍在等他講話,于是張凱就威武的走上了校場東側的高臺。
臺下的士兵們都抬著木然的臉望著張凱。“這個老爺比以前的都年輕哦,看官服的品級還不如齊大人高啊,莫非是新來的千戶?”“不知道這個官的心有多黑。”“……。”臺下也有些軍士在交頭接耳的,也有打著飽嗝炫耀能吃飽飯的,也有哈哈怪笑的,不過,多數都哭喪著臉。
打量著這些農民,如果遇到戰爭的話,帶他們上戰場……,如果要依靠這些家伙保命……。亂成這樣,只怕逃走都逃不掉吧,想到這里,張凱打了個哆嗦。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張凱凡事都喜歡往最壞里考慮一下。
新官上任,張凱站在校場的高臺上醞釀了一會,準備想說些殺敵抱國之類的慷慨激昂的話來。但是,看了滿眼都餓得面黃肌瘦的人群,想起士兵領不到薪水都快鬧兵變了,尋思著先穩住他們再說。拿不到薪水,誰樂意再和你干啊。
于是,張凱就對他的士兵說道:“本官初來乍到,既然身為諸位兄弟的領導,就要帶你們過上好日子,從此以后大家都無須再擔心軍餉的問題。本官有酒便與諸位兄弟一起喝,有飯大家一起吃……。”這幾句話粗獷直白,最后幾句張凱幾乎是吼出來的,讓人感覺到一股子真誠。
真是個詞匯匱乏的家伙,完全沒有前幾任那激昂、壯觀,大講對皇帝的忠心,有著華麗詞語的演講,不過這段白話似乎很有效。
臺下士兵們哄的一下炸了堂,還從來沒有一個當官的這么對他們說:“本官要帶領你們過好日子!平日那些當官的新上任,不勒他們一筆錢做賀禮就不錯了。這當官的莫不是騙他們吧?”前幾日齊千戶正在他們營中開始登記,要每人出上一兩銀子,給新來的指揮做賀禮呢。齊千戶還說什么,愿者自愿,不愿者也不勉強。他媽的,誰敢不愿意啊?所以,軍士們剛剛還以為是叫他們一齊出來繳納銀子的。這才搬箱倒柜的尋了點碎銀子,揣在懷中,拖拖拉拉的來到校場。有幾個,沒有銀兩,只好讓耕牛背了袋糧食來。也有幾個豁出去了,懷里揣了尖刀正準備鬧事。不想,沒見到提了麻袋的齊千戶的親兵,也不曾見到管理錢糧的劉知事。只是見到一個年輕人與李千戶站在臺上接頭交耳的說些什么。那年輕人看起來似乎是本衛的新任指揮。
許多士兵已經開始猜測,定是他不放心齊千戶,怕他私自墨了銀兩,才親自出馬來收賀銀的。不料,最后竟然沒收銀子,實在是太陽從西面出來了,還說要帶大伙過好日子,更加是見了鬼了。這個當官的莫非是不正常了?是以,士兵們便不信的叫嚷了起來。也有喊著快發糧餉的,也有嘆了一口氣終于保住了點余糧的,也有破口大罵的,也有從剛剛一直打飽嗝到現在都停不住的。臺下一瞬間真是百獸齊叫,嘈雜之極。
李元月大喝道:“肅靜!”他心中也是一陣感動,這位年輕的大人,似乎和前幾任多有不同呢。他年輕的時候,正是不滿齊指揮所為,才去了南方。剛剛屢屢翻忌,說了許多直白的話,也是想最多大鬧一場,丟了官也無所謂。
士兵們停止了喧嘩,他們是紀律很好、很聽話的農夫,剛才只是受的刺激比較大。
一個身著短打的中年軍漢從走上高臺,對張凱行了跪禮道:“卑職前掌印千戶艾忠見過指揮大人。”張凱遠遠就看到了他,如果不是他面上堅毅的表情。張凱也許會以為他是臺下眾多農夫中的一員。看上去似乎有四十歲,又似乎足有五十歲。
張凱看著那滄桑的臉暗道:“這個艾千戶了,一臉吃了一輩子苦的樣子,似乎是個很老實的人,不過也許是老黑那種扮豬吃老虎的品種,先觀察觀察吧。”老黑的表現讓張凱隨時,對一眼看上去很老實的人提起警覺。動物的外表,本就是用來迷惑敵人的。
艾千戶也很詫異出現了這么脫線的上司,他輕輕與李元月道:“這個年輕人,真的是指揮嗎?怎么品級比我還低?說話也好似俺以前混山寨時的頭領……。”李千戶也輕聲道:“我見了那官印,也跪拜過了,拜職不拜品級,我們是他的下屬,當行跪禮。定是朝庭的圣旨出了差錯,才弄錯了品級。”兩人交情很好的樣子,站得很近,聲音也很小。不過張凱耳朵好,偏偏聽見了。
巡閱完畢,張凱叫了庫吏朱九,要他把衛庫中的錢糧全拿出來先補了積欠的軍餉。朱九急得抓耳撓腮,尷尬的道:“大人,那倉庫里的錢糧早就支完了,如今秋糧未收,庫房中是空空如也。”張凱不信,去了幾個倉庫一看,連老鼠都沒見到一只。
心下有些氣悶,令人打發了眾多小吏與軍士散去。此時已是晚間,張凱也沒回衛所官邸,就與艾千戶和李千戶兩人去了城中酒樓,叫了不少酒菜一同喝酒。張凱掏了錠銀子往柜臺上一擱,有些氣悶的道:“好酒好菜盡管上。”坐下后,艾千戶先敬了張凱幾杯,又說了幾句“大人真是年輕有為”之類的一錢不值的奉承話。席間李千戶到是一直在想事情似的,很少說話。叫他和酒也是一干而盡,很是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