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襄見全場風頭被席銘一人出盡,心中自是酸楚無比,一聲聲夸贊席銘的話語,似乎都在諷刺他這個明朝大才子。他自幼成名,一十四歲便刊印詩集。可說做詩是最擅長的科目,此時不禁立時約戰(zhàn),意圖扳回一城,煞煞席銘之銳氣。
明朝社會雖以八股取士,但文人結(jié)社、堂會、聯(lián)誼,從來都是以詩會友,任你做得再好的錦繡文章,如若吟不出幾句好詩,依然會被文生社友認為天賦不佳,文采不夠。因此雖說作詩不是求取功名的敲門磚,卻是贏得聲名的通天梯。
侯恂聽得冒襄此話,也捻須笑道:“今日作對已到極致,席將軍那幾句千古絕對令老夫大開眼界。目下不妨便開始吟詩。依老夫看來,所謂限韻、限題作詩,都是束縛才學的條條框框。不如每人都吟出自己新作詩句,讓佳麗評點。在場眾人都是學貫古今的高士,如若吟出之詩句,被人揭穿乃前人冷僻之作,那可是大丟面子之事?!?p> 侯恂的意思是讓諸位文生拿出生平最得意的詩句比拼,如若有人抄襲前人詩句,不可避免會被揭穿,因為名篇佳作眾人早已爛熟于胸。至于多未聞聽之作未必是佳作,也就不用過于擔心作弊之嫌。
卻聽冒襄言道:“這個方法甚好,比拼的是眾位文生的最強實力。不過今日比拼詩文如此盡興,卻不知有何獎懲?”他自恃詩才過人,便直接向侯恂討取彩頭,眼神卻不由自主的瞟向秦淮佳麗。
侯恂笑道:“冒公子果然是風流才子,比拼詩文確實已到今日堂會的高潮。既如此,老夫擬定,奪得詩文比賽前三甲的才子,今日可得與秦淮佳麗共度良宵。至于三甲文士與秦淮佳麗如何結(jié)對,由佳麗自行決定,如何?”
整個大堂之中轟然響起一片喧鬧之聲,眾文士全都興奮的滿臉通紅。這等艷福,簡直就是天上掉下來的。有的文士已開始幻想得勝之后的旖旎場景,不由得面紅耳赤。
冒襄滿心欣喜,似乎這秦淮絕色佳人已到自己懷中,不由得瞟向梁芷蘭。卻見芷蘭雙頰緋紅,低首搓弄衣角,一副羞澀不安、欲拒還迎的表情,著實撩人心弦。但一轉(zhuǎn)眼,卻見芷蘭似乎抬了抬眼瞼,目光流轉(zhuǎn)到席銘方向,冒襄心中不由又是酸楚又是忿恨,巴不得比賽馬上開始,好立時獨占花魁。
席銘此時倒是無所謂的態(tài)度,他本不擅吟詩,如此艷遇恐怕不是自己能得之福,也就不做非分幻想。
全場之中只有吳三桂愁眉苦臉,他乃武將出身,雖說跟隨董其昌學了幾年繪畫,不過也是淺嘗輒止,未深入研習。自從接觸武藝之后,一門心思習武練兵,雖說偶爾也附庸風雅,吟念幾句詩詞,不過都是平庸之作,不值一哂。今日眼見三個風姿綽約的絕色美人就在眼前,卻沒有機會親近。不由心中暗忿:不就是秦淮佳麗么,吳家富可敵國,不信天下有買不來的美女。
侯恂見全場聳動,詭秘的一笑,心道:如不這樣說,怎么引得這些才子各展所能呢。站起身來道:“諸位文生,現(xiàn)在會詩開始,還是從老夫左手邊起,如何?”
坐在侯恂左手邊的是方以智,他站起身來道:“如此,在下又占一先,這首詩乃是上月溯舟長江訪楊文聰時所作,請諸位斧正:
繁霜如雪南孤征,
莫道能無故國情。
斥鷃抱榆方大笑,
牽牛負軛總虛名。
凌云久動江湖氣,
杖劍時成風雨聲。
海內(nèi)只今信寥落,
龍眠山下有狂生。”
眾人聽罷皆鼓掌稱贊,侯恂贊道:“好一個孤傲狂生,三位秦淮佳麗,誰來評點?”
芷蘭道:“小女子試著評點方公子佳作,全詩用典流暢,斥鷃出自《莊子·逍遙游》,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適也?’而牽牛負軛出自《古詩十九首》之七《明月皎夜光》,“南箕北有斗,牽牛不負軛”之詩句,至于小女子最喜歡的便是‘凌云久動江湖氣,杖劍時成風雨聲’,當真氣沖斗牛,豪氣干云。至于最后一句略顯頹唐,但孤傲之心躍然紙上。”
眾人本只驚艷于芷蘭的美貌,認為所謂秦淮佳麗擅長詩詞歌賦,不過是花拳繡腿,閑時找樂,沒想到她的學識如此之深,點評詩文來頭頭是道。
方以智拱手行禮道:“芷蘭姑娘如此精通典故,且通曉在下詩中意境,著實令人欽佩!”芷蘭微笑還禮。
接著,方以智左手邊的陳名夏、宋學顯、張墨言、潘同春逐一吟出自己得意之作,秦淮三艷輪流予以點評。
后面輪到吳三桂,他站起身道:“在下一介武夫,雖做過幾首小詩,但都不值一哂,還是聽聽諸位文生的佳作吧?!?p> 侯恂道:“吳將軍不要過謙,既有詩作,不妨念出來聽聽?!?p> 吳三桂連連搖手道:“在下吟出詩作,不過徒取其辱,能聆聽諸位高才之佳作,心滿意足矣?!?p> 眾人見他執(zhí)意不肯,也就作罷。
下面輪到席銘,席銘也站起身道:“諸位公子,在下與吳將軍一樣,平時很少吟詩,因此便不參與此次比拼,還請見諒?!?p> 周圍一片驚訝之聲,剛才席銘對句技驚四座,沒想到輪到吟詩,卻打了退堂鼓。只有席銘自己知道,適才是沾了后世才子的光,如今真要作詩,無論如何也編不出來。
席上眾人面現(xiàn)失望之色,尤以冒襄與芷蘭為甚,冒襄在想:即便自己取勝,恐怕有些名不正言不順。而芷蘭卻是真心失望,她本對席銘的才學抱有很大期望。
后面出場的是項煜,只見他搖頭晃腦的道:“去歲在下拜謁孔林,仰慕至圣先師的高潔品格,寫了一首小詩,請指教:
當時獨說三桓盛,
列國惟知五霸強。
爭識素王尊道義,
孔林墳木至今芳?!?p> 吟罷,雙目上翻,一副冷傲不群的摸樣。
眾文生心想:這個項煜又在賣弄儒門學問,現(xiàn)在是吟詩賞句,卻搬出個孔老夫子壓人。既然道統(tǒng)如此正宗,為何不退出吟詩比賽,難道其目的還是為得到親近秦淮佳麗的機會,真是假道學。
侯恂笑道:“儒學大才,出手就是不凡,顧姑娘,你來點評一下。”
顧璇璣一吐舌頭,嬌憨道:“項夫子這詩高深莫測,當然是很好的,不過要言點評的話,小女子可是不敢?!?p> 眾人哄堂大笑,項煜依舊目視房梁,神態(tài)倨傲。
后面就剩顧絳與冒襄兩大才子了。從已吟過的詩作來看,方以智那首當占第一,但還有兩位大才子沒有出手,勝負之分尚早。
冒襄望著顧絳微笑道:“忠清,你我二人,誰先出場?。俊?p> 顧絳心道:冒辟疆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難道早有絕世佳作在腹,眾位才子已經(jīng)吟罷,看來要壓制他的囂張氣焰,只有自己拿出壓箱底的佳作了?!?p> 于是緩緩的站起身來。
眾人無不屏氣凝神,注目這兩位大才子,聆聽他們到底有何驚人的詩作吟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