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是這個問題,建東的心放了下來,不過他心里還是十分沉重。
這也許是寧子心里永遠的疼,不過是時間久了,被塵封在某個角落,大概是她兩歲的時候,家里受爺爺的牽連,爸爸媽媽被縣文工團辭退回家了,他爸爸原本不善言詞,平常總是沉默少語,她媽媽呢活潑開朗,那天據說是因為她媽和一位男同事聊了幾句,兩口子就吵了起來,她爸爸一氣之下就自殺了,他是家里的獨子,姐姐妹妹都沒有一個,她奶奶受不住這個打擊也跟著走了,她媽媽被她們家親戚趕走了,過了不久,她爺爺官復原職,但也許是淡心了,也許是對親人逝去的懷念與歉疚,他老人家回家后一心一意撫養寧子,記得都上初中了,她爺爺都堅持每天早晚接送,風雨無阻,但有一件事,我認為他爺爺失誤了。
“你是說讓寧子嫁給以紅。”
“難道不是嗎?她爺爺不知聽信了我母親的的哪一句話,也不打聽打聽,就將心肝寶貝孫女輕易放手了,你是不知道以紅,在單位大事做不來,小事又不做,在家里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最最最致命的缺點,他做事不行,卻有一顆挑剔的心,一雙瞧不起一世界人的眼睛,從不說人一個好字,不管寧子做什么她都拿專業的水平來衡量,總能從骨頭里挑出刺來,而寧子呢,又太善良,凡事總愛替別人著想,怕說出的話傷了人,怕惹事生非,怕家庭弄矛盾,怕爺爺為她操心……噯。”
“怎么不說了。”
“說什么?也是這就是生活的無奈吧,我們兩個不相干的人在這里為她擔憂叫屈,而她身邊的人卻麻木不仁,熟視無睹,膽子小的人,有能力的人可以主宰一切,善良的人,膽小怕事的人連自己的生活也把握不了。”
“又想起了你自己?”
“是的,我們倆是一樣的,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聽得太真,太注重身邊人的感受,不考慮個人得失,不去思量自己是痛苦還是幸福。”
郝宏宇本來是想來了聽寧子的一些情況,不想卻勾起了建東的不快,他不只一次地聽他提他心儀的女孩,一個在他青澀的夢里無數次笑醒的溫柔女孩,卻因為母親的橫加阻攔,使他在新婚之夜便離家出去,這么多年了只在逢年過節才回家去看一眼兒子,妻子外出打工,偶爾因為兒子的事才在電話里說上幾句,形同陌路。
想到這里,郝宏宇站了起來,端起已經冷卻的茶連喝了兩口,欲轉身離去,來這里就是想聽我發幾句勞騷?這不是你要的結果吧!
“你在說什么?”
“如果我沒有猜錯,你是想知道以紅是個什么樣的人。”
郝宏宇正要開口。
“你別說話,大后天我作東,去他們家聚餐,到時候,你便什么都明白了。”
郝宏宇聽建東這么說,居然沒有反對。
那天是星期五,建東起得很早,到菜市場去買了三樣小茶,一條一斤多重的魚,三斤架子骨,二斤多蓮藕后打的來到了以紅的家里,敲開門,他說今天想改善生活了,順便叫了郝宏宇,要他還邀一個人來吃飯后打開機玩,剛才還要往被窩里鉆的王以紅,聽說要玩牌,立刻來了精神,拿出手機約了小馬便躺下了,建東燒火做飯是一流的好手,一個人在廚房里理菜,生爐子熬湯,大約九點,郝宏宇來了看到躺在床上的以紅驚訝地問。
“還沒起床,甜子呢?”
“她媽媽上班時順路把她送幼兒園了,我其實是準備起來上班去的,建東說你要來,反正單位里沒事,干脆不去算了。”
“呵,這日子過的舒服,單位可以不去,孩子有寧子接送。”
聽到郝宏宇的聲音,建東忙從廚房里走了出來。
“以紅快起來,宏哥都來了,還有兩樣東西要買。”
“是什么你說,我給寧子打電話要她下班后帶回來。”
“她下班十二點了,等她買回來都什么時候了,你沒事快起來買去。”說完建東拿起桌上的筆在抽屜里找到一張紙,在上面寫著勁酒一瓶,金龍泉5瓶,一次性筷子一把,碗一袋,以紅接過紙條,歪在枕頭上便開始打起了電話:找寧子接電話。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當家的,筷子碗也不多配點,這些東西要吃飯了,還有買兩瓶勁酒,八瓶啤酒回來,跟班上的人說一聲,家里有客,早點回來,不要象平常那么遲了才回。”
“喂,你干什么去的,”看著以紅得意的樣子,建東問。
“我,洗口洗臉。”
“不就這點事,幾分鐘可解決了,你自己去把東西買了,免得寧子心急兩頭慌。”
“嗨,買這些東西是她們女人的事,我一大老爺們,提著個袋子在街上蕩來蕩去多掉價。”
“王以紅,不是我說你,你是縣長還是高官,一個小職員,誰在乎你,再說了,縣長高官還要吃要喝,我剛不也買了兩袋子菜來,誰說我婆婆媽媽,看扁我了。”
“我不跟你比,從小就沒做過什么事,要不等會我把甜接回來,讓她買去。”
“喲,稀奇,今天怎么想到接甜子回來了”建東大聲奚落道。
“不說這事,前兩天她端了碗湯圓回來,我吃了兩個,她說是跟甜子買的,說什么我吃臟了,將剩下的全倒廁所了,平常只顧著自己不會想別人,今天你做了這么多菜,不把甜接回來,保不準飯碗都要奪掉。”
“你說這話誰信,她敢奪你的碗,騙你不是人,你是沒看她現在只要我進行,她就一臉的不高興,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
“物極必反。”建東甩出這句話后便走了出去。
“你說什么?”以紅不解地問。
“甜子,到前面小買部里去買瓶料酒。”
還沒進屋的以紅對身后的甜子說。
“你不是剛剛從外面進來嗎?”郝宏宇笑著說。
“郝伯伯,”甜子看見郝宏宇手便牽了過來。
“甜子聽到沒有?”
“爸爸,什么是料酒。”
“小賣部的人知道,你只說買料酒就行,快去,買了送給建東叔叔,他在廚房里。”
“還站著干什么,買去呀。”
甜子膽怯地看了以紅一眼,媽媽昨天給我的三元錢,我放儲蓄罐里了,你看,我沒有錢,甜子一邊說,還一面將上衣的兩個小兜往外翻。
“和你媽一樣,象只呆鵝,說沒錢就是了,一邊去,別在這里丟人現眼,”說完自顧自的走了出去,回來的時候,手里提著一瓶料酒。
看到以紅的同事也來,飯菜也熟了,建東來回地在客廳里走了兩圈后問以紅。
“十一點半了,我們是等寧子回來,還是一邊喝酒一邊等。”
“熟了嗎?熟了就吃,不用等她。”
“那好,我端菜去了,你將筷子、碗、酒拿出來。”
“甜子,催你媽去,要她快點回來,客人都等急了。”
“是的,今天怎么沒看見嫂子?”以紅的同事小馬問。
“她今天上早班,就快要回來了。”
“那你是要甜子到信用社去,現在是交班的時候正忙,再說你不知道這時是車流的高峰期,讓這么大點的孩子過馬路你放心呀?”
“哈,哈,我還說只有我這么想,原來還有同仁。九點鐘的時候我就要他去把這點東西買回來,結果他老人家玩味,一定要等老婆下班后帶回來,該不是舍不得這點錢吧,真是不可理喻,”建東說完后便朝外走去,以紅沒有去攔,建東來到和他們家只隔著四個門面的小賣部里,拿眼看去,要買的東西這里全有,他買料酒的時候是可以全帶回去的,真是個孬種,建東提著買的東西往桌上一放。
“王以紅你真不是個東西,玩的那門子游戲,這些隔壁小賣部里全有,硬是要寧子從那里買了提回來,你于心何忍?”
“這你就不懂了,女人應該看賤點,你今天替她買了,以后她就有指望了,你今天做了一次飯,她會每次都依賴你。”
郝宏宇抬起頭,看著王以紅,想看到他的心里去,他的話象一根刺扎到了他的心里,他說話的氣勢象一個高高在上征服了全人類,取得了輝煌成就的王者,他的功績足以讓他炫耀,讓他渺視每一個子民,寧子不是他的手下敗將,是他相濡以沫的妻子,是要與他共度一生的愛人,象他思想如此陜隘,自私,自負而不懂得一點生活情趣的人,給予寧子的只能是埋怨和傷害了,除了埋怨,傷害,還能有什么?
時間就這么波浪不驚的滑行著,轉眼又到了第二季度結帳的日子,寧子自調這里來上班后已經形成條件反射,一到月底神經就會高度緊張,不知這個月的存款任務又會是多少,果不其然,這天剛進營業室,吳莉就說上了。
“寧子,還有四天扎帳,想辦法爭取完成50萬的存款任務,以后再也不用挖空心思的填空補缺了。”
“真的嗎?”寧子如釋重負。
“你不知道?下個月銀行和信用社分家。”
“沒有多久,我們這里就是臨江信用聯社了,”陳靜接住吳莉的話說。
“怎么不說話,是不是以為這事和我們沒有一點關系,近幾年來招收的臨時工全部劃到了信用社。”
“你這是聽誰說的,以后信用社的人不成災了”,芷靈搶白道。
“是的,花名冊在樓上辦公室里,而且說不定都要留在機關里,”吳莉肯定地說。
在這以前,由于體制的變更,以及一些集體企事業單位的破產倒閉,部分有識之士便把再就業的目光投向了信用社,象財政稅務進人要有勞動部門承認的指標,信用社屬集體企業,卻是鑲了金邊的鐵飯碗,比一般的工廠干凈,實惠,而且不必要有任何的技術含量,既使沒有讀書,只要認得錢,數得清錢數就可以,一時間,銀行、信用社成了最體面的收容站。僅87年至93年間,從外單位涌進的人員占信用社員工的50%,而且普遍年齡偏大,有的在轉檔案的過程中直接就辦理了退休手續,只需占1份名額,領取工資,是男是女是人是妖,一般的人無緣一睹尊容。
“哎,這往后的日子,恐怕是一年不如一年了,”芷靈憂慮地嘆息。
“芷靈姐,看把你愁的。”
“寧子,你是不知道,現在我們是被當著包袱甩出來,以后要自主經營,自負盈虧,這么多人,自然是日子會越來越艱難,你沒看到,去年我們還能拿每月300多元工資,今年半年時間過去了,才領了1000多一點,照這樣下去,不出十年八載的我們就該化緣去了。”
“要我說,你們沒必要這么杞人憂天,信用社和銀行在一起也只是行政上屬他們管轄,讓人感覺是一家人,實際上是二娘養的孩子,什么都低一等,現在完完全全地分離出來,自立門戶,自主經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其實人類社會的發展史,又何嘗不是一部不斷抗爭不斷的分分合合的歷史,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是歷史歷次變革推動社會,進步不可少的手段與步驟,合有合的道理,分有分的理由。只是在這分分合合的縫隙里有多少人的命運會被改寫,有多少不曾預料的事會發生。吳莉暗暗想著。
臨江農村信用合作聯社掛牌成立的那一天,門前張燈結彩,鞭炮齊鳴,新一屆的領導成員們個個揚眉吐氣,喜笑顏開,來自各個分社的年青志愿者穿著鮮紅的對襟衫,斜掛七彩授帶,欣喜的迎接著各界來賓,四方親友。但是臨江信用歷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這一天沒人愿意記起,至少臨江信用社的人不愿記起,如同唐山人不愿回憶1976年的大地震,就那么短短的一霎間,地球一個小小的噴涕,吞噬了多少條鮮活的生命,毀滅了多少幸福的家庭,粉碎了多少人美好的生活,信用社從銀行分離出來,稚氣未脫,制度條款尚未完全建立,監管機制尚未健全,便已倉促營運,一時間要求貸款的人如同洪峰倒口全涌到信用社門前,各個大大小小的營業網點里擠滿了人,工廠停廠要求啟動資金,做生意的需要流動資金,種田的需要生產費用,左鄰右舍,親戚朋友需要生活開支……有電話聯系,有口頭傳話,有來信來函……來不及調查,來不及辦理抵押,來不及填寫申請書,保證書,甚至來不及雕刻印鑒,來不及出示身份證明,來不及讓責任人在借據上寫上名字,不知道貸戶和印鑒是不是一個名字的貸,地址屬實與否貸,有責任人無責任人的貸,總之貸前不問貸戶來路,貸后不問錢的去向,用途欄里千篇一律地寫著周轉,那段時間,新上任的領導風光無限,職位高,權力大的大金額的貸,職位小的小金額的貸,在貸款這一塊,沒有制度可循,王跛子唱戲,各演各的。
從三樓會議室出來,郝宏宇的臉沒舒展過,他壓根兒沒想到在會提出寧子調動被廖行長的一句人員調動的事暫且告一段落給否定了,盡管語氣溫和,坐在對面的吳科長看了廖行長一眼,感到有些意外,但很快立直了身子,如一尊佛雕,閉上雙眼,靜靜地修煉起他的來世今生,倒是辛衍,散會后第一個向郝宏宇走來:“會前怎么沒聽你說這事,要不,我好在會上給你使使勁。”
他說的我們指的是吳科長,吳佩恩,在處理事情上,如果吳佩恩保持沉默,辛衍便上前搭汕,問候,如果吳佩恩去應酬了,辛衍會萬事大吉,他們如同一個家庭的兩個成員,一對利益的連體胎兒,如果其中一個的觀點利益受到沖擊,另一個會義無反顧地站出來捍衛。他們倆能有今天是他們父輩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在金融業奮斗了幾十年,最后以每月幾十元退休金回家養老的直接受益人,如同一棵樹,自己沒能創造頂天立地的輝煌,就讓新一代的樹苗茁壯成長吧。
吳佩恩的父親吳啟華,辛衍的父親辛棋,肖雄的父親肖志祥分別是三個生產大隊的農金員,他們是農金行業的先驅,為臨江金融業的發展歷史千辛萬苦,所不同的是因為性格的差異,因為待人處事的不同決定了他們最后的人生取向,也改變了他們家族中每一個人的命運,還在經濟基礎薄弱的時候,一個管理區,一個生產大隊配備一名農金員,吳佩恩的父親吳啟華,辛衍的父親辛祺,對份內的事恪盡職守,一筆一帳,一清二楚,一天一攏帳,一旬一扎帳,不錯不亂,特別是辛衍的父親,有一年秋忙時節天剛露出魚肚色便起床,在棉花采購站門前擺上一張桌子,一邊清收貸款,吸收存款,一邊代理政府部門收取公糧水費款,直忙到晚上十點鐘回社盤點庫存時發現短款壹角。
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