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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時斷時續的陰綿細雨中,許維終于上路了,離開了呆了半年的耶酥教堂,這也讓他心情舒暢不止,連續三四天走路都是蹦蹦跳跳的,口中還高唱著民間小調,
‘我呀么小兒郎,走在鄉間小道上。擺脫了上帝的騷擾,走向幸福的明天。’
這也使得他走了將近二十六天的路程,才從河北滄州堪堪走到了河間府地界,比正常路程多用了十六天。
這日,來到西蘭湖旁,正要坐下休息片刻吃點饃饃填飽肚子的許維,卻聽見從不遠處傳來兵刃碰擊聲。
少年人的好奇心都比較重,許維于是把饃饃棄于一旁,小心地以樹木的陰影為掩護摸索著來到湖前。見一艘船舶靜靜地停泊于離岸有十余米處的湖面上,船上飄揚的大旗依稀寫著新任兩淮鹽政六個大字。甲板上閃動著人影,兵刃揮來舞去,而且船四周已經起火,推算過去大概是強盜打劫吧。
甲板上十余個盜匪與護船的四名保鏢正做著殊死搏斗,而艙門外還站著一盜匪,可能是看守里面的什么東西吧。
許維已經估量出這群盜匪穩操勝券了,那四名鏢師被逼得步步后退,而盜匪取得勝利只是時間上的問題了。
許維摸了摸隨身攜帶的一把匕首,這還是在海豐鹽場栽了跟頭之后養好傷才買的一把匕首。
打造這兵刃的鐵匠唾沫橫飛地向自己吹噓著多么鋒利,著實讓許維感覺不到多少踏實感覺。但不買的話,其他店鋪又沒這么低的價格,隨便都要2兩白銀以上,而且還不大愛賣給自己這個陌生人。一咬牙,足足花了半兩的白銀,心疼得他要命才收入囊中。
才到手三天,就讓許維把那名鐵匠恨得牙癢癢。削塊木頭,這匕首居然缺口了,難怪才賣自己半兩銀子。許維可以想象到那名鐵匠推銷出這把匕首后的得意勁。
雪中送炭才是好,只要在這最危急關頭把這所謂的兩淮鹽政搭救上岸,那自己就有很大的可能性能依附于他,那今后的命運就會得到改變。許維可是知道鹽政這兩字,概凡只要與鹽字沾邊的官,一般來說都是非富即貴之輩。
干了。人死卵朝天,不死萬萬年。富貴險中求!于是許維咬咬牙,悄然入水,閉氣劃向官船,深怕被打斗的人給發覺。
因為要進鹽場偷盜私鹽,必然從水路游進鹽場最為便利,故販私鹽者多多少少都會些水性,這自然也包括許維在內。雖然才十余歲的年紀,水性好得不像樣。
那看守艙門的盜匪過于專注前方的打斗,渾沒注意到臨近官船的湖面上起了大波瀾,一個瘦小的身體已從湖里躍了上來。許維把匕首掏了出來。。
許維非常小心地一步步地輕悄悄地靠近那名盜匪,小孩子體輕腳步也輕,根本就沒引起那名盜匪的注意。
一個鏢師被兩名盜匪在腹部上各捅了一刀,慘叫了一聲后,如割斷脖子的公鴨,一下沒了聲息。再被盜匪飛起一腳,尸身撲通一聲,跌進了清澈的西蘭胡中。剎那間,從湖底冒出大量的血水染紅了湖面。
看守者正自高興,鼓掌叫好時,只覺背心一涼一痛,被異物狠狠捅了三下,這兩眼不住發黑,腳下一踉蹌,便癱倒于甲板上。雖然后心被捅,但可能因來者力氣過于偏小,三處傷口都還不算致命,一時死不了。
剛想呼喚伙伴時,眼前有個身影在晃動,那是個子矮小的許維,只見他眼里絲毫沒有任何表情,只冰冷地注視著自己片刻。
看守者眼里頓時冒出懼怕的目光,看來來人要殺人滅口了,正要不顧傷痛往后爬幾步,能翻滾進西蘭湖也好。
說時遲了,許維以其與年齡不相稱的狠勁,用匕首在看守者的咽喉處狠狠抹了一下。只聽那看守者悶哼了一聲,扭動了幾下,徹底無聲無息了。這船邊的聲響被前甲板上的打斗聲給掩蓋住了,以致許維很輕易地解決了看守者而沒引起任何注意。
許維拿著那把匕尖還在滴血的匕首,胡亂在那盜匪身上擦了幾下后,重新藏于濕漉不堪的衣服內。
推開艙門往里望了望,艙內倒臥著三人,穿著俱是家丁模樣,而更里面一點則盤坐著一中年人,面白長須,右臉頰處有塊大大的黑痔,破壞了美感,倒是一副遇事不驚的模樣。左手大拇指處戴著個又粗又大的翡翠大扳指,沒個千把兩是拿不下來。
看來可能是個大貪官,就是他了。許維找到了此行目標,認定此人便是自己要找之人。于是大步流星來到他的身前,用匕首割斷捆綁的繩索抓起他的手便朝艙后而去。
把那后艙的艙壁用匕首劃了十幾下,用腳一踹,便現出個洞來。從洞內鉆了出去,來到船舷邊,問那中年人道,
“你會不會游水?”
中年人搖了搖頭,許維又說道,
“我會游,我帶你過去。下水之時,你只要踢動雙腳,盡量讓自己的頭浮于水面能呼吸到空氣就行了。剩下的就由我把你給帶到岸上。”
中年人點了點頭。許維又仔細聽了下附近的聲響,前艙的打斗明顯還沒完,看來那三個鏢師命倒滿長的。許維笑了笑,露出潔白的牙齒,暗自說道,
“鏢師呀鏢師,你們可要多堅持一會,我能否救得你們的主子可就全靠你們了。”
許維帶著中年人全力以赴地往岸上游,且還不時注意著盜匪們的打斗。幸好這中年人并不笨,照著許維的吩咐做,也減輕了許維的負擔。很快,二人來到了岸上,找了個蘆葦密集的地方暫做休息之地。
透過蘆葦縫隙,許維已經看到官船上的打斗已經結束,顯然那剩余的三個鏢師也一起完蛋了,十幾名盜匪在船上四處搜尋著什么。
中年人調整了混亂的氣息后,平靜地對許維說道,
“多謝這位小哥救命之恩,還未請教大名。”
“我叫許維,沒讀過多少書,對這文的一套不太感興趣,你大可叫我小維。我能救了你,也是因我在湖邊見到這艘官船起火,便想上得船來看看有何人可以得到救助。人在江湖,能幫忙則幫忙,多個朋友多條路嘛。”許維故意裝出副小大人的模樣,以便讓中年人放松防范之心,老氣橫秋地說道。
許維知道這人的第一印象很重要,要烙在這人心里才有機會接近他。雖然還不曉得他的真實身份,但賭上一把也是必要的。
中年人連續打量了許維好幾下,從他的外表及話語中得出了個初步的印象:
年紀雖小,可膽氣過人。遇事不慌亂,能冷靜處理。雖然沒讀多少書,可如果好好調教,倒也不失為一得力助手。隨行的家丁可能俱以死在此次變亂之中,收下他倒是可以省許多事情。
“對了,還不知你是何人?為何會在這西蘭湖上遭劫!”許維精明得很,馬上反問起此人的底細來。
中年人捋了捋長須,以得意的口吻頗為炫耀地答道,
“老夫乃是前戶部侍郎,姓尤名拔世字泰昌,此次接到吏部調令,暫代兩淮鹽政一職。因尚有空余時間,便至這西蘭湖游玩一番。未料突遇盜匪,身邊隨從盡數遇難。”說到這,尤拔世不由落下幾滴鱷魚的眼淚。
好歹這些下人都跟了自己許久,好事沒多做,壞事一籮筐,可惜沒等到去兩淮刮地皮的時候,就這么身死異鄉,命也。
“大人,你也別傷心了,我記得那些匪徒樣貌,他們日后自會遭受報應的。”
“你只稍微瞧了他們一眼,就把他們的樣貌全都記下來了嗎?”尤拔世也有點吃驚,這少年不可小視,記憶力驚人呀。
“那是自然,我從前跟著干爹做過典當買賣,如果不會強記下客人的樣貌,沒準一回頭他們便會換了個身份來騙當。”
經年累月的販賣私鹽,為了保證不被官府抓住,許維練就了過目不忘的本領,這也為他自后的官場勾心斗角提供了很好的發揮余地。而且他也不敢直說在天主教堂呆了一年,教義學了一肚皮。現在乾隆可正在禁教,一說出去,馬上抓進衙門喀嚓掉腦袋。
“原來你做過典當這一行當呀,這生意沒太多的前途。你這般年紀,實在是。。。。。。”尤拔世嘆息不已。
不過轉念又想,也不錯,正好自己要上任兩淮鹽政,只要多加栽培,扔在鹽政衙門里培養,就能在鹽務上幫自己很大的忙。
“但不知小哥此去何處?”尤拔世轉換了個話題詢問道。
“我無處可去,我的干爹前幾日病死了,現已是孤身一人,正打算前去京城投靠干爹在鏢局的一個舊交,到那里干點雜活,順便看看能否找到親身父親。”許維講話七分真,三分假,任誰也辯不出來他是睜著眼說假話。
“你還有個父親尚在世上?”尤拔世詫異地問。沒看出來,這小小年紀,生世這般坎坷。
“在我未出世前父親便離開了母親,只留下一物件,吾遵母之遺命正要進京尋父。”
“留下了信物?那可是好事啊。”
“只可惜京師那么大,人海茫茫,也不知能否找尋得到他。”
“這倒也是啊。京師有大幾十萬的人,就算是由九門提督出面幫你尋找,沒個三五年怕是找尋不到。不過你有信物就好辦,說不準三五天就能查到。那件信物拿出來給老夫看看,說不定有什么發現!”尤拔世很是瀟灑地說,這番話也只不過是拉攏一下許維而說說而已,他可沒那么的自信能認出玉綴的來歷。
“大人請看。”許維把緊掛于貼胸處尚有體溫的小玉綴取出遞給尤拔世。雖然說尋父之旅沒那么簡單,但他還是滿懷希望地望著尤拔世。
尤拔世只翻看了幾眼,這眼皮跳了一跳。極其熟悉的一件玉綴,之前在何處一定有見過類似玉綴。瞬間之后便已認定了此件物件的來歷,他反而裝出副不大清楚的模樣,再隨意地看了幾下后便遞還給許維道,
“恕老夫眼濁,無法認出此物件的來歷。對了,你那親生父親就沒再聯系過你們母子二人?”尤拔世旁敲側擊問了起來。
“自小人出生以來,從未聽到過吾父任何消息,可謂音信全無。哼,想來不過是個陳世美般的人物。”許維略帶憤憤不平的語氣說道。也難怪他這般說,任誰被親生父親拋棄十多年,都會帶著些怨恨之氣。
“這世事難料,也難講你父親是否另有為難之處。在與你父親重逢之前還是莫要妄加猜測為好。”
尤拔世勸說了一句后倒是有心收許維在自己身邊,日后萬一真是那人之子,這就是份厚禮啊!可又覺得有點難以起齒,拐著彎問道,
“這位小哥,俗話說,受人滴水之恩,必涌泉相報。老夫也不是個不知恩圖報的人,有何愿望說出來我必能滿足你!”
許維這兩三年跟隨張有全干著足以殺頭的勾當可沒白過,單是人也看遍了百種人,人心可是摸得透透的。見風使舵,見人識性也是江湖中人所必備的。跟人買賣,就須完全知曉客人需要什么貨色的鹽,這價格能否漲得高些,都必須從客人的不經意流露出的神色中推斷出。再者,這嘴皮子的功夫也是一流的,要把私鹽以高價賣出,這要有能把死的說活,活的說死的本領才行。
許維單看尤拔世的表情,斷定其已是對自己很有好感,現在只要自己開口,便可如愿以償地拜入其門下,為日后的復仇打下基礎,兩淮鹽政可是兩淮一帶最高的鹽政衙門主官,可謂權傾地方。
“大人。”許維突然雙膝下跪,嗚咽地說道,
“與我相依為命的干爹突然棄我而去,現在我已是孤身一人,本想投靠干爹朋友,渾濁地過了這一生便是。
今碰見大人,那種感覺就如同又見著我干爹似的,大人的舉止樣貌都讓我不自覺地又想起我那離世未久的干爹來。您和他一樣的慈眉善目,和藹可親。能遇見大人是我命中的福份,并讓我泛起一種重生的感覺。
我想拜在大人門下,學些本事,長點見識,就算大人讓小的做牛做馬我也甘愿。如果大人不答應,我就跪死于這西蘭湖邊。”說著說著,那淚水便像泄了閘的洪水,滾滾而下,越流越多。一半是真情流露,一半是裝腔作勢,可著實為難了許維。
尤拔世聽后大為受用,趕緊把許維扶起來,順水推舟并親切地說道,
“好了好了,你就別哭了。男兒有淚不輕彈,男兒膝下有黃金嘛,快快起來,我答應你便是。”
見已達到目的,許維順勢站立起來。
尤拔世摸著許維的肩膀,發覺其異常的雄壯,側面望去那兩道目光也是堅定萬分,應該不會是那種容易落淚之人,其城府還有點不可測知了。
遠眺了眼官船,尤拔世并沒說話。許維知曉他的心思,便開口說道,
“大人,我們還得在這蘆萎中再呆上片刻。等那盜匪都走光了,我獨自潛上船,把那些家丁的尸體給弄到岸上掩埋掉。”
尤拔世見許維說出了自己的心思,不由又對他喜歡上半分,此子端的是會揣摩他人心思,日后必成大器呀。
又等上片刻,四周都安靜下來之時,許維重新下湖游向官船。尤拔世則目視著許維,內心期盼著他無事,這絕對是奇貨可居啊!冥冥之中,尤、許二人被連在了一起。
還好,此行安然無恙,許維把掛于官船之后的小木船解開,把尤府家丁的尸體一股腦都搬運上去,在臨近湖岸處挖了個大坑,把數名死尸全數拋入,蓋上土最后完事。這可是件耗體力的大活,而許維畢竟才十四歲,有點吃力,可他咬著牙把活都干完,沒叫半聲苦。
尤拔世看著許維獨力完成這一切,點點頭,心下大是贊賞,出聲說道,
“小維,你休息一會吧,看你也忙得夠嗆。”
“大人,我們是否要報官?”
“算了,別報了。這河間府哪能管得了這事?河間知府王秉昌曾在戶部做過一任員外郎,他就是因貽誤公務而遭我免職,去找他沒事都會變出事來。”尤拔世可是對自己舊部下的品性了如指掌。
“免完職這么快又能做到知府之位?”許維有點驚訝。
尤拔世哈哈大笑說道,
“這大清早已不是世祖章皇帝時的天下了,有錢能使鬼推磨,還有什么是錢辦不到的呢。所以說啊,為官一任,重要的是撈足錢。能力越大,這錢也就撈得越狠。”
尤拔世的一句話,讓許維感到今后定要好好賺錢,他所賺的錢可一點也不比日后權傾天下的和珅少上多少,兩個人一個德性,貪婪成性。
“走吧,我們取道山西轉往揚州吧。”尤、許二人一腳高一腳低地從蘆葦叢中走了出來,轉向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