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重生前的雪夜
晨霧被日頭蒸得只剩檐角幾滴露水時,許瑤攥著退婚書跨進孫家門檻。
薛寒靴子踏碎門檻裂縫里鉆出的蒲公英,絨毛粘在許瑤打著補丁的褲腳,像沾了半片會走路的星光。
“三斤糧票、五尺布票,連你爹抓藥的方子都是賒的賬!“許瑤把借條拍在八仙桌上,震得搪瓷缸里泡發的木耳簌簌發抖。
孫志強縮在藤椅里,指甲掐進竹篾縫隙摳出三年前婚宴時塞進去的瓜子殼,“瑤瑤,那都是給咱爹治病......“
“你爹墳頭草都三尺高了。“許瑤突然俯身,發梢掃過薛寒別在口袋的紅藍鉛筆,“倒是上個月你給三姐扯的燈芯絨,裁縫鋪王嬸說足足用了八尺?“
孫志強喉結猛地一顫,院墻外適時傳來三姐唱《紅燈記》的尖細嗓音。
村長沾著辣子油的印章在大衣口袋蠕動著,突然被薛寒遞來的野山參截住話頭:“勞駕您給掌掌眼,這參夠不夠給許叔入藥?“
許瑤趁眾人目光被山參吸引,指尖掠過薛寒掌心薄繭。
昨夜他刨參時被碎石劃破的傷口還滲著血絲,此刻正妥帖地裹在她從結婚報告上撕下的半張紅紙。
“退婚書都按了手印,孫同志還要學村口老槐樹攔路?“薛寒用鋼筆帽輕叩借條末尾的日期,墨水瓶里突然浮起三姐胭脂盒的鎏金花紋。
去年臘月孫志強說去縣里買年畫,回來時大衣卻沾著這獨一份的玫瑰香。
孫志強突然撲通跪在腌菜缸前,缸底銀鐲的裂痕映得他涕淚橫流的臉四分五裂:“瑤瑤,當年你掉冰窟窿里,可是我豁出命......“
“所以你娘要我當十年長工報恩?“許瑤扯開領口,鎖骨下方蜈蚣狀的凍瘡疤驚得村長鋼筆摔進辣子罐,“去年修水渠你推我擋落石的時候,怎么不說疼媳婦?“
薛寒口袋突然傳出布料撕裂聲,結婚報告邊緣的“許“字正巧飄落在孫志強發頂。
許瑤余光瞥見三姐扒在墻頭的木簪子,故意抬高聲調:“薛寒,您說革委會怎么看待騙婚騙糧的?“
院外《紅燈記》的調子陡然走了音。
村長蘸著辣子油要按印章的手被許父的咳嗽聲截住,老人扶著門框咳得像是要把肺葉嘔出來,掌心的帕子盛開一朵褐色的血梅花。
“爹!“許瑤要去扶,卻被許父枯枝似的手攥住腕子,“瑤啊,昨兒王媒婆說西村死了媳婦的老光棍......“老人渾濁的眼珠倒映著薛寒肩章上的星芒,“你退了婚,咱家連買紙錢的......“
孫志強突然膝行著抱住許父的腿:“叔,我明天就帶瑤瑤領證!
三姐家那臺縫紉機......“話沒說完,薛寒的水壺突然砸在腌菜缸沿,驚得缸底蝌蚪撞上銀鐲碎片。
“許叔,藥鋪收野山參能給十五斤全國糧票。“薛寒掏出結婚報告時,鋼筆水正好暈染了“自愿結合“四個字,“我和許瑤同志的革命友誼......“
許父的咳嗽聲被孫志強的尖叫刺破:“他個外鄉人懂什么!
瑤瑤最愛吃我烤的知了猴!“墻頭木簪應聲而落,三姐攥著半把焦黑的蟲子,指甲縫里還沾著去年秋收時許瑤被推進谷堆蹭破的血痂。
許瑤突然抓起八仙桌上的辣子罐,鮮紅的汁液順著借條上的指紋淌成血河:“去年你說要給我種辣椒,結果把自留地都給了三姐種牡丹?“
村長印章終于重重落下,驚飛院里啄食的蘆花雞。
孫志強在漫天雞毛里伸手要拽許瑤的辮子,卻被結婚報告上的鋼印硌了手——薛寒不知何時把軍功章別在了她辮梢,五角星邊緣還沾著野山參的泥。
“許瑤同志,該去公社換糧票了。“薛寒上衣第二顆紐扣在陽光下晃得人眼暈,昨夜他蹲在許家漏雨的廚房,就是用這枚扣子盛了紅糖水喂給她爹。
許父攥著帶血的帕子追到籬笆邊,突然被塞進懷里的野山參墜得踉蹌。
孫志強抹了把臉正要追,卻見三姐攥著縫紉機票據從柴垛后閃出來,牡丹花圖案的收據上,日期分明是許瑤掉冰窟窿那天。
日頭爬上柳梢時,許瑤軍綠挎包里的結婚報告滲出淡淡參香。
薛寒回頭望了眼孫家院里仍在撕扯的兩人,突然從褲兜掏出個鐵皮盒:“墊墊肚子,紅棗的。“
鐵盒里躺著三顆裹著糯米紙的糖,底下壓著張泛黃的《戰斗英雄報》。
許瑤指尖擦過頭條照片里熟悉的眉眼,突然想起重生前最后那個雪夜,停尸間暖氣片上融化的,正是這種印著牙印的糖紙。
村口老槐樹突然撲簌簌落下一串槐花,許瑤轉頭要給薛寒指看樹上殘留的“結婚誓言“刻痕,卻見他正用紅藍鉛筆在糧票背面畫路線圖,筆尖懸在“縣醫院“三個字上方,遲遲不肯點那個濃墨重彩的頓號。
孫志強跪爬著要去夠許瑤的褲腳,指甲縫里嵌著腌菜缸沿的霉斑,“鄉親們評評理!
當年冰窟窿里撈她上來,我肺管子差點凍成冰棱子!“他突然扯開棉襖,胸口那道暗紅色疤痕在日頭下泛著油光,活像條吸飽了葷腥的螞蟥。
許瑤捻了捻辮梢的軍功章,金屬棱角刺得指尖發麻,“去年秋分,你說要給我補身子,半夜偷了生產隊的魚——“她突然指向院角晾曬的漁網,網眼上還掛著片褪色的藍布,“結果魚鱗都沒見著,倒是三姐家晾了三天的咸魚不翼而飛。“
村長沾著辣子油的印章懸在半空,辣子油順著桌沿滴在借條上,把“五尺布票“幾個字暈染得像是凝固的血漬。
許父佝僂著背往門框上蹭,咳出的血沫子星星點點濺在薛寒的軍裝下擺,洇出幾朵暗褐色的花。
“爹!“許瑤要去攙,卻被老人枯藤似的手攥住腕子。
許父混著血腥味的喘息噴在她耳畔:“西村劉鐵匠...愿出兩頭豬換親...“話沒說完,薛寒突然掏出個鐵皮糖盒,三顆裹著糯米紙的紅棗糖叮咚落進搪瓷茶缸。
“許叔,縣醫院新到了盤尼西林。“薛寒用紅藍鉛筆在糧票背面畫了條彎彎曲曲的線,筆尖點在“縣醫院“三個字上,墨跡突然暈染成個飽滿的圓點。
許父渾濁的眼球動了動,攥著野山參的手背暴起青筋。
孫志強猛地躥起來,大衣下擺掃翻了八仙桌上的辣子罐。
鮮紅的汁液順著桌腿蜿蜒成河,漫過三姐掉落的木簪子,“瑤瑤最愛吃我烤的知了猴!去年夏天我在后山逮了整整一竹筒!“
“是啊,竹筒底下還墊著三姐繡的牡丹手帕。“許瑤突然扯開領口,鎖骨下方蜈蚣狀的疤痕驚得村長倒退半步,“那晚你說要給我抹凍瘡膏,結果把供銷社新到的凡士林全抹在了三姐裂口的腳后跟上。“
墻頭傳來瓦片碎裂的脆響,三姐攥著半截縫紉機梭子縮回腦袋。
薛寒軍裝口袋突然傳出布料撕裂聲,結婚報告邊緣的“自愿結合“四個字正巧飄落在辣子油里,霎時被染得猩紅刺目。
村長蘸著辣子油的印章終于落下,卻在離退婚書半寸時生生剎住,“老許啊...“他轉頭望著咳得蜷成蝦米的許父,“這要退了婚,你們爺倆的口糧...“話沒說完,薛寒突然展開軍綠色挎包,二十斤全國糧票嘩啦啦抖落在腌菜缸沿。
孫志強的眼珠子幾乎要瞪出眼眶,他撲到缸邊要去抓糧票,卻被缸底銀鐲碎片劃破了掌心。
去年立夏他騙許瑤銀鐲丟了,轉頭卻熔了給三姐打新簪子的場景,此刻突然在許瑤眼前浮現——那簪頭牡丹花蕊里,還嵌著半粒她嫁妝里的碎玉。
“許瑤同志,該去公社換藥了。“
薛寒用鋼筆帽輕叩糧票上的紅章,墨水瓶里突然浮起片牡丹花瓣。
許瑤認得那是去年三姐生辰,孫志強偷了她準備給爹抓藥的鈔票買的絹花。
許父突然攥住女兒的腕子,枯瘦的手指幾乎掐進她皮肉,“你娘閉眼前...最怕你成了沒根的浮萍...“老人混著血腥味的嘆息飄散在穿堂風里,驚得梁上燕子撞翻了泥巢。
許瑤掰開父親的手,將沾著燕泥的碎草屑拍在退婚書上,“爹,當年娘是被逼著喝了符水才難產的。“
她突然指向孫家神龕下露出的半截黃符,符紙邊緣焦黑的痕跡與記憶里產婆袖口的香灰重疊,“您真要女兒走娘的老路?“
孫志強突然抄起門后的頂門杠,“誰敢退婚!“他掄圓的木杠帶起腥風,卻在即將砸中許瑤時被軍用水壺截住。
薛寒旋開壺蓋,濃烈的參香混著幾片當歸在空氣里炸開——正是許父藥方上缺了半年的藥材。
“許叔,這參須子現在燉上,晌午就能喝。“
薛寒說話時,軍裝第二顆銅紐扣在許父眼前晃了晃。
老人混沌的瞳孔突然收縮,昨夜這枚紐扣盛著紅糖水喂到他唇邊的溫熱觸感,突然壓過了喉頭翻涌的血腥氣。
許瑤趁機抓起退婚書往外沖,辮梢的軍功章在日頭下劃出一道銀弧。
孫志強還要追,卻被三姐從柴垛后伸出的腳絆了個趔趄。
許瑤回頭時,正看見三姐牡丹繡鞋上沾著的谷粒——去年秋收,孫志強就是抓著這把沾了她血的谷子,說是要給她驅邪。
村口老槐樹撲簌簌落下一串槐花,許瑤軍綠挎包里的結婚報告被風掀起一角。
薛寒畫在糧票背面的路線圖突然飄出來,鋼筆畫的箭頭直指縣醫院婦產科,墨跡在“婚檢“二字上洇出個意味深長的圓點。
孫志強的咒罵聲混著三姐的啜泣追出二里地,許瑤攥著辣子油味的退婚書拐進玉米地。
露水未干的葉片劃過她頸側傷痕,恍惚又回到前世被推進產房那夜,接生婆袖口的香灰簌簌落在她慘白的肚皮上。
日頭爬上中天時,許瑤癱坐在自家灶臺前。
缺了口的陶罐里泡著昨夜剩下的玉米糊,窗欞間漏下的光柱里浮塵上下翻飛,像極了前世停尸間紛揚的紙錢灰。
柴門突然吱呀作響,許瑤驚得打翻了陶罐。
參須子的苦香混著玉米糊的酸餿在空氣里糾纏,她攥緊糖盒站起身,棗木窗欞在土墻上投下的陰影忽然被軍裝廓形覆蓋,紅藍鉛筆的筆帽在日頭下折射出一星幽藍的光。

羽小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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