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太延四年,便是河西國承和六年。
拓跋月曾試探性地提出過河西國使用大魏年號之事,但沮渠牧犍卻以旁的話岔開,她便不復再提。
時至元月末,來自平城的問候和賜賞如期而至,滿目琳瑯之中不乏親朋的書函,平城的物產。用拓跋燾的話來說,便是足慰公主思鄉之情。
這里面,還夾著一封母親送來的書函。
拓跋月把各色禮物拋在一邊,忙不迭打開信函。見母親說及近日身康體健、自在無礙等事,拓跋月眼睛都笑成了月牙。看到信函最后,母親說,她還找人索了一個保準生男的方子,讓拓跋月記得用。
母親自然是為她著想。沮渠牧犍本來有世子,而她若是不能為沮渠牧犍生下男嗣,日后還頗有些麻煩事。
不過,拓跋月并未把此事放在心上。生兒育女對她來說,并不是緊要的事。
看罷了信函,拓跋月立馬給至尊、母親寫回信。而后,檢點完禮物,才讓霍晴嵐把李云洲喚過來,從竹籠里摸出一個粉盒,笑意深沉地道:“明日,隨本宮去一下如來寺。如何?”
李云洲仍然是陰陽怪氣的語調:“公主安排便是,卑職豈敢不從。”
在拓跋月遠嫁之前,沮渠牧犍派遣宋繇奉表前往平城稱謝,并恭敬地問及公主的稱法。廷議之后,朝臣們皆言:“母以子貴,妻從夫爵。牧犍母宜稱河西國太后,公主于其國稱王后,于京師則稱公主。”
因此,在河西國內,河西人都稱拓跋月為王后,但拓跋月帶來的隨扈卻并不如此。這里,要數李云洲態度最堅決,縱然是當著沮渠牧犍的面,也一直以“公主”相稱。
拓跋月看得出來,沮渠牧犍心里不舒服,但李云洲執意如此,她也沒轍。
“還有事兒么?”李云洲突然發話。
“你,你阿干近來可好?有沒有送信給你?”
“公主想知道?”
“畢竟是故人。”
李云洲捏了捏眉心,微嘲道:“聽公主說這話,我都想笑。”
“云州……”拓跋月哽住了。
“便明白告訴公主吧,阿干對你毫無怨語,他在家書里還讓我代為問候。他還跟我說,要把你照顧好。不過,他近來不是太好。”
“他怎么了?”不自禁地,拓跋月微微攥起拳頭。
“統萬有些百姓煽動鬧事,阿干去抓人的時候被刺傷了。”
統萬城,本是被大魏消滅的大夏的國都,滅夏之后,拓跋燾派出武將在此駐軍,以免生亂。李云從不僅作戰勇猛,還頗能識文斷字,做事極有條理,主將便讓他兼管戶籍。
拓跋月拳頭攥得更緊了,見李云洲含笑打量她,方才覺出一絲不妥。
“你在騙我?”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真關心我阿干。看來,還是有幾分心的。”
聞言,拓跋月只是微有慍色,霍晴嵐已經忍不住剜了他一眼:“李侍御師,你僭越了。”
“哦,那我便說些不僭越的話,”李云洲又直勾勾地盯住拓跋月,見她素面朝天,面上卻泛著薄薄的紅暈,“公主的氣色已經好多了,不施脂粉也有幾分生氣。看來,我的藥是有用的。”
“我也覺得很好,多謝了。”
“無事,卑職便下去了,明日公主出宮時再喚卑職不遲。”
拓跋月、霍晴嵐目送李云洲離開,待他行得遠了,霍晴嵐才蹙眉道:“這小子,以前說話也不這樣。現在真是過火了。”
以前……
拓跋月一時恍惚。
以前,他叫她“月阿姊”,待她很是親近,眉眼間俱是笑意。現在,雖口稱“公主”,滿臉卻都是寫著不耐煩。
但也不奇怪,在他看來,這個他曾以為會做他大嫂的人,竟然嫁作他人之婦。這也罷了。他的阿干竟然還要他遠走他鄉,去照顧這個女人。這在李云洲而言,應該是很難堪的事。
拓跋月很難想象,李云從到底是怎么說服李云洲的,總不能拿他兄長的身份來壓人吧?
翌日一早,拓跋月向沮渠牧犍說,她想去如來寺求一些靈符,附在給大魏天子的回函中。沮渠牧犍有些為難,他素來看重本國文教,今日要在宮中設宴款待幾位德高望重的先生,實在抽不開身。
拓跋月便說,她自去如來寺便可。沮渠牧犍忖了忖,倒是應了。
此舉正中下懷。拓跋月早知沮渠牧犍今日最忙,分身乏術。
到了如來寺,拓跋月面見高僧曇耀,說要為大魏天子祈福。曇耀乃是高僧曇無嗔的首徒,得其真傳,在國內極受尊崇。
料理完一干瑣碎事情后,霍晴嵐忽然低聲對法靜道:“大師請移步禪房,王后有參不透的佛理,要向您請教一二。”
在河西境內,“王后”要比“公主”的稱號有用。
曇耀不知拓跋月何意,又不敢違逆她,只得合掌應聲:“貧僧遵令。”
進了曇耀的禪房,趙振抱劍守在門口,不讓任何人進去,室內只拓跋月、霍晴嵐、李云洲,和曇耀。
約莫一炷香后,拓跋月、霍晴嵐、李云州三人,從禪房中出來。
拓跋月微笑道:“大師留步吧。聽大師一言,豁然開朗。拜謝!”
言訖,一行人揚長而去。
曇耀不發一語,直到見那一行人走遠,才從懷里摸出一個粉盒。
這粉盒,正是昨日拓跋月從竹籠里拿出來的那一個。
曇耀呆呆地看了粉盒一陣,滿臉頹喪之意,不覺嘆了一聲又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