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元元的目光在二人之間飛速跳轉(zhuǎn)，見齊羨追已走近，便扯了扯孟安的衣袖，悄聲道：“要行禮。”隨即便作揖，“臣女見過七殿下。”孟安見此照做。
“不必拘禮。”齊羨追揮手，命身后的隨從退下，程孟二人的侍女也退到一旁。
“七殿下既知我姓秋，想來已經(jīng)打探過我的身份了，又何須再問一遍？”
“你說過，在我們有緣相見的第三次，會親口告訴我你的姓名。你……不記得了嗎？”
他，竟認識阿薇？
見孟安沉默，齊羨追便繼續(xù)說：“是三年前，我同舅父在臨州城郊遇敵埋伏，當時我身受重傷，是你路過救了我，你說你是城中醫(yī)女，因采藥路遇此處。我問你，姑娘芳名。你說要在有緣相見的第三次再告訴我。你說過的，你忘了嗎？”說到后來，他的語氣越來越弱，好似受了什么委屈般。
“我叫秋庭薇，庭院，薔薇。殿下若無他事，臣女便先退下了。”說罷，她便拉著程元元走了。
庭院，薔薇……那樣艷麗的花卻困于庭院之中，難怪你說你的名字不好聽……
路上，程元元見她依舊冷著臉，便道：“你別見怪，京城的民風很是開放，講求一個“大膽追愛”，并不像舊朝一般要求男女交往不可逾矩。好比這春日宴，一是為了促進君臣關(guān)系，二則是讓城中適齡的貴族男女接觸認識了解，用皇后娘娘的話來說，叫“相親”，皇后娘娘說要“婚嫁自由”。”
“皇后娘娘為何會有這種想法？”
“聽聞我們的皇后娘娘有許多奇思妙想，圣上覺著有理的便會推行開來。只不過南封各地有各地的習俗，未必很快就會接受這樣的想法，圣上也為此派了許多文人去各地傳播這種比較新穎的想法。但你若不適應……”
“那倒沒有，我從前在學堂中聽先生講過。”
程元元笑著挽住她的手臂，“那便好。”見她并不反感，便笑得更燦爛了。
孟安察覺到有人在看著自己，便偏頭，正透過回廊中間的層層樹葉，隱約對上了一雙眸，她只輕輕一瞥便收回了目光，繼續(xù)同程元元說笑。
而對面廊上的，是徐知行。他今日穿著水墨暈染的長袍，一支玉簪挽住上半頭發(fā)，倒似那山水畫中的陌上君子。起初他只是覺得那姑娘的身姿很是眼熟，甚至她身上那種凄感也甚是熟悉，便忍不住多看兩眼。直到透過那疏密的花葉，對上她的眼時，驚奇而又欣喜——是她！
在柳府被迷暈后，再醒來已在客棧中，身邊人并非停云，而是薛行舟。客房的桌上有封信，欣賞詳細寫了“水鬼奪妻”案的斷案過程，兇手的名字被一朵艷紅的花代替。信的末尾寫到，兇手自盡于南海，尸骨無存。信中說到讓他莫要追查下去，甚至連一旁的薛行舟也勸他莫要追查，盡早回京。之后他便隨薛行舟回了京，就這樣不清不楚，連停云和安姑娘的最后一面也不曾見到。他回殤雪閣命手下人去查他二人的底細，可這二人似浮云般隨風而動，無影無蹤，一絲線索都沒有。
而如今在皇宮中，他又遇見了那個反復出現(xiàn)在他夢里的姑娘。
徐知行停下步子，對一旁的小太監(jiān)說：“告訴陳司察和薛衛(wèi)，我去花宴。”說罷，便急著步子去向紫薇亭。小太監(jiān)愣在原地，見他匆匆離去的背影，那句“我去花宴”震耳欲聾。他立即跑去通報陳渝和薛行舟。
“她還是去了。”先生撥動手上的佛珠，瞑目。
停云想起那個人說的話，問：“先生，安安姓孟？與那位孟將軍和先皇后同姓。”
他睜眼看著停云，微微揚起嘴角：“同姓罷了，算不上什么。”他見停云黯淡了目光，便繼續(xù)道：“你知那位孟將軍何？”
“他名喚孟旻蕭，是先皇后孟霽雪的胞弟……”
停云欲言又止，想到坊間關(guān)于孟旻蕭的那些傳聞，其中半真半假，或說他英勇善戰(zhàn)，或說他功高蓋主，與當年之事有關(guān)之人要么失蹤，要么喪命，唯獨有一件事……
“說下去。”
“他死的那日，亦是其女呱呱墜地之日。算至現(xiàn)今，應與安安同歲......”可第二日官府的人在孟府的廢墟中找到了一具女嬰的尸體。
先生輕笑，玩味地看著他：“若她真是孟氏遺孤，你當如何？”
停云頓住了。
“若她要殺永元帝，你又當如何？”
“幫她！”他咬字用力，目光堅定地看著先生。
“那便夠了。”養(yǎng)了這么多年，也只希望你能幫她，現(xiàn)如今看來，倒是不枉費我這良苦用心啊。
齊羨追一路小跑到鏡緣苑，拉著剛出門的齊潤清出了苑子。
“皇兄可不能食言，我今日一定要讓你見見我喜歡的那位姑娘！”
齊潤清不緊不慢道：“可是秋侍郎的愛女，那位剛從臨州回來的姑娘？”
齊羨追倏地回頭，耳根已暈染上艷紅，他有些無措又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齊潤清。齊潤清見他被戳破心事后的害羞模樣，莞爾一笑：“皇兄又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之人，還有啊，過了生辰便已弱冠的人了，怎么還跟孩子般藏不住心事，這樣只會給那位秋姑娘惹出些不必要的麻煩。”
齊羨追明白他話中意，收斂了情緒，隨他一同去了紫薇亭。
薛行舟聽小太監(jiān)說徐知行去了花宴，雖不知其為何，但也去尋他了。
“薛大人，請留步！”身后著桃紅色襦裙的女子高聲道。她儀態(tài)端莊，不緊不慢地走來。
只這一聲便將薛行舟定在了原地，他手握成拳，僵硬地轉(zhuǎn)過身來，“下官見過六公主。”每每遇到齊清瞳，他都會這樣緊張。
齊清瞳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見他遲遲不抬頭，便湊近了道：“本公主是什么蛇蝎樣的人物嗎？怎么大名鼎鼎的薛衛(wèi)一見到我，就緊張成這樣？”見薛行舟頭埋得更低了，她有些無奈，“好了，說正事，你們?nèi)ツ虾２榈氖裁窗缸樱俊?p> “南海的一戶人家在新婚之夜丟了新娘。”
“不止那么簡單吧？他的結(jié)案公文上連兇手的名字都沒寫清楚，具體發(fā)生了什么？”
薛行舟一陣沉默，總不能說自己剛找到公子便被迷暈了吧，這......有損顏面。
齊清瞳見他面露苦色，抿唇笑笑：“罷了，本公主親自去問好了。他人在何處？”
“花宴。”
齊清瞳聞言一震：“怎么，他那位心上人找到了？你可知是哪家姑娘？”
“不知。”
齊清瞳聞言走去花宴：“罷了，本公主親自去瞧瞧。”見薛行舟并未跟上，便扭頭看他，沖他眨了眨眼，“走啊，你不去紫薇亭尋他嗎？”薛行舟跟上去，但始終與她保持三步距離。
“你為何總離我那么遠？”
“下官粗鄙，與公主是云泥之別，怎敢靠近？”他低下頭，卻見前面的身影停下。
齊清瞳咬牙，但也不愿他見到自己這般氣惱的樣子：“薛行舟，倘若我日后再聽見你說這些輕賤自己的話，本公主就……”我又能怎樣呢？罰了自己心痛，不理他又是對自己的一種煎熬。
“下官怕污了公主名聲。”
“薛行舟！”齊清瞳轉(zhuǎn)身怒吼，“我若真怕被你污了名聲，又怎會至今未有駙馬！”我在等你！
可是公主，我真的，真的，很卑賤。
他不敢看她。齊清瞳也是真的生氣，她步子邁得很急，發(fā)間的流蘇不停地晃動，一如她那顆猛撞的心。薛行舟看著她的背影，這是他第一次見她失態(tài)，還是因為自己……
永元十一年，齊清瞳一路追著和親隊伍跑到鬧市，一同跟著的只有皇后的宮里的掌事姑姑。
那年，薛行舟還是一個喚作阿狗的小乞丐。他無父無母，整日在這繁華的盛京行著最卑賤的事。那日他被人迷暈。被涼水潑醒后，他才意識到自己已在黑市的童奴競場。剛睜眼，甚至還沒來得及看清面前之人的樣貌，卻是挨了一拳。那一拳砸在他的腹部，幾日未進食又突然來這一拳，腹部一陣絞痛。可對手全然不顧他痛苦的姿態(tài)，又是一拳。薛行舟立即滾到擂臺的一角。他捂著肚子，艱難地站起來，本以為適才要下此毒手之人會是哪樣的彪形大漢，可面前只有一個和自己一樣高，衣服破破爛爛只剩幾塊布料，露膚之處盡是血肉模糊的一片。對手看清他的臉后，握緊的拳頭突然一松。薛行舟則趁著他愣神的一會功夫，將他撲倒。看清他凌亂頭發(fā)下的臉后，薛行舟不住地顫抖，可那對手卻將薛行舟的手握成拳，引著他一拳一拳打在自己的胸膛。
不下三拳，對手一口鮮血噴出，濺在薛行舟的臉上，他口齒不清地說著：“阿狗，我黑貓欠你一個燒餅，如今……還了……”
薛行舟痛聲哭著，將他抱在懷中。可周遭的人只高聲叫喊著，自己出幾文錢買下他。
“我出一顆夜明珠買他。”人群中走出一位儀態(tài)端莊的青年女子，她戴著帷帽，一身素色綢裙，與這黑市格格不入，她指著擂臺上的兩人，“還有那個死的。”
販子本想著靠薛行舟去生死競，賺更多錢，可哪有這夜明珠值啊，他狗腿地跑到那女子身前，接過夜明珠后仔細看看，一臉滿足地將兩人的賣身契遞給她。
薛行舟的視線內(nèi)多出了一條藕粉色的帕子，稚嫩的聲音說道：“擦擦吧。”
他剛想用手接過，可自己的手上血液依舊在流淌，他沙啞道：“不必了……怕臟了姑娘的帕子。”
“隨你。”她又遞來兩張賣身契，然后順手撕掉，“你自由了。”說罷，她丟下一袋銀子和一枚刻有鸞字的玉佩，轉(zhuǎn)身與那青年女子走了。
他用這筆錢將黑貓安葬，隨后買了一柄劍傍身，走南闖北。
再后來他結(jié)識了徐知行，與他一起在殤雪閣中任職。再見到她時，得知她是當朝六公主，皇后獨女，與自己是云壤之別。
他深知自己的情，也知她對自己亦是有情，但心中的鴻溝無法跨越，他不愿讓那如皎玉的女子因為自己有了瑕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