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以為如此是因你不想看見孟貞那張臉,只要看不見,誰都一樣。”
沈書寧口干舌燥,喝了一大口茶水,放下茶碗,再繼續(xù)道:“但是,天牢中死囚的數(shù)目不對,缺的數(shù)目剛巧與彤史上記錄孟貞臨幸的日子對得上。”
沈霄沉默須臾,轉(zhuǎn)過身,目光幽沉,語氣淡淡:“天牢自有刑部管轄,勞煩長公主操心,便是刑部的不是。”
沈書寧心頭一梗,無數(shù)涼意上涌,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皇帝向來喚她皇姐,從不稱她為長公主,這樣話里有話的堵她是這么多年來頭一遭,他語氣雖無波瀾,卻挾著幾分刺骨冷意。
這是斥她手伸得太長。
沈書寧緩了緩神后,替刑部說了句公道話。
“是我非要查看卷宗,刑部不敢不從。”
“刑部卻也不曾上報于朕,”沈霄云淡風輕的,涼聲道,“想來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該換一換人了。”
話落,他又問:“皇姐以為如何?”
沈書寧腦中嗡嗡作響,麻木的說了聲“皇上所言極是”,繼而大步退出養(yǎng)心殿。
瞧著停在養(yǎng)心殿外高大的八抬轎攆,沈書寧沒來由的心煩,是皇帝默許她可以在宮中任意而為,不管是宮中,還是廟堂之上,皇上向來縱由她這位皇姐。
以至于她沒了分寸,轎攆肆意停在了養(yǎng)心殿外。
眼下看來,是有多愚蠢。她擺手,讓人把轎攆趕緊抬走。
她則徒步回去,由丹紅陪著走在長長的宮道上。
抬頭望天,天邊云層染了墨,似欲向大地重重壓來,大概是天氣不好,叫她無法喘息。
丹紅見主子面色難看,意識到什么,輕聲細語勸道:“皇上和您是骨肉至親,自然是處處惦念著您的。只是皇上畢竟九五之尊,豈容冒犯質(zhì)疑?再者,性子再好的人也會有不痛快的時候,您不必放在心上。”
沈書寧搖搖頭,“是我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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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春,御花園中花團錦簇,香風陣陣。
柳卿姝好不容易得了空閑,同辛薇和楚瑛在醉翁亭上坐坐,沒一會兒,張昭儀曹昭儀聞風而來,小小的醉翁亭上就尤其熱鬧了。
“我聽宮里的老嬤嬤說呀,以前先帝時候開了春都要去狩獵的。”楚瑛笑靨如花。
曹昭儀一聽來了興致:“我知道,先帝春獵最愛去九明山,我阿爹去過一次九明山,那里風景可好了,大清早那霧濃得像云,夜里又是滿天星辰,只聽見鳥兒和蟲鳴……”
“這就是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柳卿姝笑著說道,“我在我娘的畫里見過。”
張昭儀輕搖蒲扇,諂媚道:“柳夫人的畫我聽父親說過,那真是墨香縈繞,栩栩如生,叫人見之不忘贊不絕口。想必柳妃娘娘也能作得一手好畫吧?”
柳卿姝自謙:“我娘的畫作雖好,卻比不上當年的江夫人,素練風霜起,蒼鷹畫作殊,那才是清氣滿乾坤,百年難得一見。”
周遭兀得一靜。
曹昭儀開口打破這片寂靜:“柳妃娘娘說的可是閹黨江留的夫人?”
“是。”
眾人又是一靜。閹黨是罪人,柳妃竟公然夸贊閹黨的夫人?
這該叫她們?nèi)绾胃胶停?p> “江夫人陸云錦是個值得欽佩的女子。”
一個聲音從臺階上傳來,眾人轉(zhuǎn)眸看去,于昭儀款款走上醉翁亭,邊走邊道:“若無陸云錦,何來之后的江廠公?”
楚瑛心直口快道:“江留不是靠做宦官一步步爬上去得么?關(guān)他夫人什么事?”
“若不是為了陸云錦,江留豈會做宦官?”
于昭儀走到亭中,向柳卿姝行了一禮,再對楚瑛道:“陸云錦貌美無雙,又才情冠金陵,自然遭了不少人覬覦。終有一日,陸云錦懷著女兒被無恥之人強行擄走。無奈對方是高官,江留狀告無門,這才入宮投靠了當時的福公公,女兒五歲那年,他終于接回了妻女。”
楚瑛驚道:“所以他情愿被閹,在宦官之路上越爬越高,是為了護住妻女!”
眾人一片唏噓。
她們到底是心腸柔軟的女子,不由得共情江留當時的艱難處境,也為江留的付出既扼腕又震撼。
她們或為嫡出,或庶出,家中父親皆有妾室,母親也只教導她們將來為人婦后大度端莊賢惠。
可她們聽過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
也聽過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哪個女子不曾渴望過這樣赤誠的感情,不曾渴望過這樣一位為自己肝腦涂地的夫君?
辛薇倚在亭欄邊,聽著她們議論過往的事,面無異樣,只靜靜望著亭下的大好春色,眸中一片幽寂。
曹昭儀問道:“那你說江夫人值得欽佩,又何出此言?”
于昭儀在柳卿姝的示意下坐了下來,不緊不慢的闡述。
“陸云錦出身書香門第,又有一等一的貌美容顏,陸家苦苦培養(yǎng)她,原是想讓陸云錦嫁入高門貴府,攀高枝去的,可她卻與江留這個寒門學子才情相投。”
“陸家反對卻無法,陸云錦執(zhí)意與他私定終身,為他賣字畫,做繡娘,積攢了不少銀兩供他入京科考。”
“也正是因她街頭賣畫,才使她在人前拋頭露面,遭了人覬覦。”
楚瑛是性情中人,聽得雙目泛紅:“這么說,郎情妾意,他們兩真是應(yīng)該白頭偕老……”
“江夫人現(xiàn)在如何了?”曹昭儀問道。
“死了,”于昭儀壓低了聲音,皺著眉,“三年前,有人以陸云錦性命威脅江留,陸云錦不肯江留受此脅迫,迎劍自刎。”
辛薇心中一陣鈍痛,闔上了眼。
腦海中無法抑制的浮現(xiàn)母親尸身被送回來的情形,白布將母親的尸身蓋了起來,父親不允許她看,叫人把她推回了閨房里。
她翻窗溜去了靈堂,看到從來處變不驚玉樹臨風的父親,一身衰白,佝僂著身子,垂著腦袋,久久跪在靈前。
楚瑛猛地站起:“哪個人這么無恥?!”
眾人都向楚瑛看過來,錯愕的目光看著她,她才緩緩想起到江留是罪臣,是遭世人唾罵的閹黨罪臣。
楚瑛垂著腦袋,慢慢坐下來,“就算他有罪吧,有大理寺有刑部去審,拿人媳婦威脅算什么事兒,小人行徑。”
她聲音越來越輕。
“再說了,人媳婦是無辜的……”
柳卿姝意味深遠道:“江廠公到底有沒有罪,誰能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