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9漠北日出
長夜褪盡,漠北日出。
夏日的草原綠絲鋪地,一眼望不到頭,草原近處是澄澈透藍的天,雪白的云,以及遠處隱隱的山坡。
安靜祥和,只有遠處牧民拉著馬頭琴,哼著曲調(diào)遼闊的異族歌,歌頌著對這片土地愛的深沉。
漠北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假如從來不期遇,人生若只如初見。
元無憂兩眼一睜,就置身于個翻天覆地的場景。
這一年,北周戰(zhàn)敗于柔然汗國,請求停戰(zhàn)和談,按約定,戰(zhàn)敗國北周要派遣使者、和皇室宗親出身的質(zhì)子到柔然。
周國皇室宇文家得知,如今的柔然本部姓拓跋,與昔日與北魏太祖是本家,便借故把一直視作眼中釘?shù)那俺瘍俏煌匕闲崭脑盏牡幕侍庾鏊逯楣鳎偷饺崛划斎速|(zhì)。
也算雙喜臨門,一箭雙雕解決了倆矛盾。
而西魏皇太女元無憂作為人質(zhì),便在夏日里離開長安,被送到柔然牙帳所在。
一路上,北周使團就議論著,因柔然新王是黨項合并的拓跋家人,宇文家意欲效仿昭君出塞,將隋珠公主賀北番,和親。
所有人都認定她此去漠北,便回不了長安了。
彼時,柔然牙帳下頭等猛將萬郁部,已是可汗拓跋家的外戚,柔然汗國的莫弗。
元無憂正是及笄之年,剛死了母皇,華胥四分五裂,就被篡權(quán)奪位的宇文家送到北境。
而生于長安,卻因父死母退而離開長安的隋珠公主元無憂,再次回到長安卻是因父母雙亡,國破無親,被迫接圣旨去北境做質(zhì)子。
彼時,十五歲的隋珠公主已經(jīng)到了柔然牙帳外,談判官已經(jīng)去面見可汗了,只留她坐在金銀珠寶鑲嵌的馬車上,和一堆賠款的長安寶貝堆在一起。
極盡討好的璀璨珍寶中間,她這個戰(zhàn)敗國送來的人質(zhì),卻穿著樸素的白色大袖襦裙。
長安秋高氣爽,暑熱未退,北周故意讓她穿的輕薄料子,一身戴孝似的白裙頗顯楚楚可憐。
北周端著繼承“正統(tǒng)”的傲氣不肯服輸,也不敢怠慢柔然,卻擺弄她這個前朝后代來做出卑微姿態(tài),極盡討好于柔然。
但一到漠北,氣溫驟然冷了,元無憂又找不到厚衣裳,跟使節(jié)團索要,也拿沒有閑余衣裳來搪塞她,就當她是個擺件。
元無憂不出意外的凍出了毛病,感染了風寒。如今正瑟縮著肩膀爬出馬車。
下一刻,刺繡了虞美人絲綢紅紗車簾,就被人掀開。
只見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措不及防地闖入她的眼簾。
面前是個穿著黑衣斜襟赤色短袍的少年,正伸出白皙瘦長的細手抓著車簾,而后動作利索瀟灑地,將車簾掛在車壁一側(cè)的掛鉤上。
少年披著一層白狐皮披風,仍顯得肩寬腰細,他一頭齊腮的茂盛短發(fā)微卷,肩頭垂下幾條長生辮搭在肩頭。
此時他瞪著一雙沁水般透亮的深藍眸子,直勾勾看著她,像見到了什么新奇事物,眼里只有純粹的欣賞,沒有半分不懷好意、或是邪獰的凝視。
倆人相距不足兩步,一個在車廂里,一個在車廂下。
她能清楚地看到,他那雙深藍的眼睛里毫無憂郁,澄澈的像海藍寶石,銳亮的像未經(jīng)馴化的山貍野狼,有種無所畏忌的野性、張揚。
是她從未見過的萬郁無虞。
元無憂在打量著少年的萬郁無虞,他也端詳她。少年還是她記憶里那張臉,可是身形比當年的他壯實多了,少年那對深藍鳳眸猶如沁水深潭,熠熠發(fā)光,眼神也明艷自信,如同一簇暖陽。
不再是過去那樣,一味的低眉順眼和躲閃。
倆人就這樣靜靜看著彼此,像雪地里突然迎面撞上的小獸。眼里從驚慌詫異,到放心大膽,近乎急切地端詳對方。
他率先說了句:“處直勁?”
小姑娘愣住了。
少年便耐心地繼續(xù)道,“處拓跋直勁?宇文可汗扶竹真?處乞?”
這一連串嘰里咕嚕的異族語言,把小姑娘聽得更是滿眼茫然。
意識到她聽不懂鮮卑語后,少年那把清亮的嗓子底氣沉穩(wěn),出聲溫柔篤定的問她:“你是宇文家的信差,長安來的拓跋王女嗎?”
他很自然地切換成了漢話,雖然聽著有些蹩腳拗口,但也讓元無憂大為震驚。
沒想到他這輩子在異國他鄉(xiāng)長大,土生土長的漠北柔然人,居然會說漢語?
元無憂是帶著記憶的,早就認出了眼前的少年就是萬郁無虞,此時才愣愣地想呼喊他的名字,卻死活張不開嘴。
她扯著嗓子,卻連一丁點嗚咽都發(fā)不出。
少年自報家門道,“你別怕,我漢語叫拓跋無虞,是柔然可汗的兒子。你也可以管我叫那古勒,那是我拓跋姥爺給起的羌語名字。”
元無憂干張嘴說不出話,憋的臉紅耳赤,那古勒當她是氣自己唐突,趕忙解釋:
“聽說你是中原那位拓跋女可汗的女兒,是被搶了皇位,才被仇家送到我們這里的,既然都是拓跋家的人,來到這里就當回家了。”
見小姑娘一直張不開口,說不了話,少年萬郁無虞恍然大悟似的點點頭,
“原來你是啞巴,說不了啊?沒關(guān)系,你可以在我掌心寫漢字,我學過漢語的。”
說著就朝她伸手。
“你快下來,活生生的人,可不能和這些任人挑選的死物混在一起。”
他這一句話,把她連日緊繃的情緒都壓垮了。元無憂這一路上的委屈,在此刻化作淚水奔涌而出。
只因為這一路上,周國使節(jié)苛待她吃穿不說,卻看得緊,連她去解手都讓侍衛(wèi)跟著。
她一個及笄之年的少女,如廁都要在男人的監(jiān)視下,元無憂哪受得了這樣的屈辱?可她受的委屈遠不止于此。
從前是那樣金尊玉貴的皇太女,母皇一駕崩,自己就被發(fā)配到北疆為質(zhì)了。可元無憂求死不得,因為柔然答應(yīng)了要她留下為質(zhì),周國就得看著她,嚴防她跑了。
懷揣著從一個火坑跳到另一個火坑的心,她來到了柔然牙帳。卻沒想到,迎接她的是這樣的見面。
元無憂握住少年的手,借他掌心和手臂重心沉穩(wěn)的力氣,小心翼翼地下了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