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9拉鉤上吊
屋內,燭光昏暗。
倆人坐在地榻中間的棋盤桌上。
元無憂捧起少年瘦削的臉,望著他那雙泛藍的眸子。
萬郁無虞眼神晦暗,“你看我,像他嗎?”
“不像,你不像任何人,你就是你。”
“你視他如明月,我從前視你如明月。”
“為何不是太陽?”
“太陽照世人,近則傷人。而你似乎獨照我,似乎能觸之即可。抱歉…我冒犯了。”
“好,我獨照你。”
她看著他五官深刻的俊臉,聽著他隱隱約約、怦怦的心跳聲壞笑。
“親我一口。”
“親…哪里?”
“嘴啊。”
少年微微卷翹的長睫撲閃了兩下,深藍鳳眸別別扭扭地看向她,抿了抿泛紅的嘴唇,還是鼓起勇氣撐起上半身、湊了上來——
下一刻,就見阻隔在倆人面前的木桌子、突然被她大力掀翻!
伴隨著桌子腿翻蓋朝上,和象戲棋盤摔在地上的巨大聲響,受驚的少年僵直了脊背,卻突然卻被這姑娘摟住了后腰。
元無憂手臂用力,一把將他拉到懷里、就開始反攻倒算。
明明是她要求的讓他主動,到頭來還是她主動的,還七手八腳的將他壓住了。
萬郁無虞身心無措,不會回應也不會拒絕,只狼狽地望著她,眼里深邃又堅定。
見他連換氣都不會,憋的膚色冷白的臉頰漲紅,身上的姑娘滿眼心疼,悶笑出聲。
“你怎么這么乖了。不懂要對你做什么,也不反抗啊?”
“我對你一直如此。”
“好想碰你,又舍不得。”
“少主……”他出聲低啞,眸光黑亮專注。
“叫我名字吧,叫我無憂。”
萬郁無虞眼前忽然一黑,原來是她又俯下身,擋住了他的視線。他心頭忽然狂跳起來!
“……少主!”
元無憂緊急遏制住了自己的罪惡行徑,不滿地坐回去。“這么抵觸我啊?害怕嗎?”
“不是…我,我緊張……”
……
等元無憂帶著萬郁無虞出來時,門口早就站著他的舅舅、米擒副將和白蘭盟友。
儼然一副等候他多時的樣子,還個個臉上流露出“了然”的笑,他瞬間有些羞赧無措。
遭了,恐怕要被誤會了……
在眾人面前,身旁姑娘忽然來牽他的手。
萬郁無虞一時害臊,下意識躲開她的手,又僵住。他愧然與身旁的姑娘四目相對,見她沒有面露不悅,還是僵硬地把手遞到她掌心。
元無憂推開他的手,“為何躲開?是畏懼我嗎?還是不喜歡與我接觸?”
“不是畏懼,也不是不喜歡你……我只是不習慣與人接觸,羞于接觸。”
他小聲解釋著,為在眾人面前拂了她面子而內疚。他確實不習慣與她親熱,更羞于在人前與她親熱。不止針對她,是對所有人如此。
姑娘笑了笑,“那便不要再勉強自己,接觸該是情到深處自然而然的,你只需做自己,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
聞聽此言,少年抬眼望著她。
“明月還會垂憐罪臣嗎?”
“你沒罪,我念舊。”
瞧見倆人當眾一互訴衷腸,仨人紛紛跟女國主道了見面禮,就識趣地走了。
萬郁無虞趕忙吩咐:“米擒林,照顧好我舅舅,他若再有損失,你就提頭來見!”
米擒林連生答應,忙不迭拽著滿眼慈愛地瞅著倆人的舅舅,跑了。
隨后他又催她:“你也該走了,盡管往前走,別回頭看我。”
元無憂嘖聲笑道,“又攆我走啊?陪我一路走來的人不多了,我還想跟你多膩歪會兒呢。”
“如果你母皇還活著,她和我們都能給你兜底,都能給你靠山和退縮的底氣。可是沒有如果。現在你身后空無一人,前方樹敵無數,我憐憫你,但我也身不由己,所能做的,只有背水一戰。”
“萬郁無虞,你對我到底怎么想的?為人師表豈會背叛我和故國?倘若你對我有幾分感情,又豈會勾結外人來玷污我?”
她一提舊事,即便她語氣云淡風輕,落在萬郁無虞心頭,也如千斤重。
他嘆了口氣,“我配不上你。談感情對我來說,太自不量力異想天開了。”
“不對!是我有負于你,是我母皇……”
“為了天下萬民,君王尚且身不由己,非君王之過,我不怪你,更別提負我的話。”
說這話時,少年鳳眸深邃,滿眼凝重,語氣溫柔循循善誘。
元無憂眼窩一濕,心窩子里脹痛,緊接著出聲也哽咽了。“你為何如此決絕……”
其實萬郁無虞的出身和元無憂最般配。
他出身于元明鏡從華胥帶出來的家底子,拓跋部可是從元家抽出來,去治理黨項的。
天母可汗起家的忠臣良將里,北有獨孤家,西有拓跋部,一個替她在北魏前朝沖鋒陷陣,一個替她穩固了后方華胥的退守之地。
萬郁無虞三代盡忠,到他這輩,更是因為只比皇太女大一歲,自幼展露出雄才武略后,他就成了太女少傅,教她武功。
沒師徒之名,卻行盡師徒之實。
倘若他們拓跋部沒有遭遇饑寒,食不果腹被迫叛國,倘若他不是被老狐貍天母可汗、賦予了這樣詐降的任務,子承母業,隨母造反,他也不會晚節不保,背負罵名。
萬郁無虞太效忠了,故而君王想毀了他的風骨,使他孤臣折節,使他自進墳墓。
但凡他沒走上這條路,而是陪她長大,恐怕她也不會像今日這樣無情,殺伐決斷。
甚至,也許有萬郁無虞始終如一的陪伴,教導,元無憂都不會跟北齊蘭陵王、北周傀儡皇帝舊情復燃。
那走到今日的局面,能怪誰呢?
元無憂想了想,往外了怪宇文家謀朝篡位還欺人太甚,逼母皇把忠臣攆走,成叛逆。往內了怪母皇晚節不終,護不住自家臣子,罵名活該她背。
但即便世人都罵她母皇,她也沒權力罵。因為母皇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給她鋪路。倘若這些人都還好好圍在她身邊,奉承她,元無憂絕無今日的獨當一面和膽識。
只是有些剛愎自用。
她往那一杵就自成一派,她雖不會在午夜夢回十五歲那年,做著所有人都其樂融融的春秋大夢,但她仍抱有一絲希望。
希望失而復得,破鏡重圓。
就像她與高長恭久別重逢,兩情相愿。
倆人相顧無言,說再多話,聽多了就沒用了。
萬郁無虞倒忽然想起個幼時,漢人孩子約定的玩法,便沖她伸出手:“小時候,你說約定都是要拉鉤的。”
“嗯?”元無憂愣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他就拿小指,來主動勾她的小指。
“我們拉鉤,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說話要算數。”
她這才想起來了,同時沖他燦然一笑。
拉完鉤后,她還依依不舍掌心的溫熱,他已經撤回手了。
萬郁無虞鳳眸堅定,凝重:
“你只管往前走,別回頭。”
“你也要往前走,千萬別回頭。”
少年唇角微扯,苦澀的笑一剎而過。“如果你在身后,我一定回頭。”
“那就忘了我吧。”
一聽這話,他驟然抬起深邃的鳳眸,眼里凄寒。
“求你……別放棄自己……我希望一抬頭就能看見你,不希望你落于我后。那樣我所做的一切,都沒有目標的去處了。”
元無憂此刻真想給他一拳!這家伙怎么總是這樣?她進他就退,她退了,他又會進一步勾她一下。
“好。為了你托付給我的責任,我都不敢死。”
“我就是要賴著你,但不會拖累你。”頓了頓,萬郁無虞啟唇長出一口氣,像下定了某種決心。
“你走吧。我也走了。”
說罷,身穿犀皮甲胄的少年,轉身走向了深黑的走廊。
自此他還是黨項可汗,少年英才。他唯一的軟肋就是她,離了他,他也就無有短處了。
萬郁無虞狠下心、轉身那一刻,心痛的不能自抑。
他不知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他放棄了唯一可能翻身的機會。他不知她之前得知自己煽動細封部,帶頭想殺她是何反應,憤恨他嗎?
可他覺得,對面而戰,自己制止了想親手殺她的細封部刺客,那是他這輩子唯一能自主的事。
他怕自己忍不住回頭,怕自己內心動搖,便不停地說服自己:
“我的太陽永不西沉,光欲渡我,只是我躲在陰暗的角落里,憤恨著光的多管閑事。”
“明月從未負我,是我有負自己,投身沼澤,去做看不見光的混蛋。”
“只要我去打仗,她就不必受這種苦了。”
萬郁無虞恍惚間意識到,自己這三年就走錯了。他為了給母親洗清污名,立牌位,幫宇文家做事、也幫拓跋家做事。
他的信仰就是有奶便是娘,誰對他娘好,他就跟誰。
可是他近日才知,靠乞求別人給的東西,既然別人能給,也能收回。唯有自己奪取的,才能牢牢攥在手里。
萬郁無虞唯有一樣東西不敢爭取,也不敢要,那就是她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