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年底封了箱，園子里也算輕松下來。留下的都是自小賣進園子，又沒成家的師兄弟們，一大家子也算熱鬧。
班主孫平雖然素日在專業上對徒弟們要求甚嚴，但私下卻是樂樂呵呵逗孩子玩的大齡頑童。
他脖子上馱著個六七歲的徒弟，繞著后院跑，被馱的孩子咯咯地樂。
臨了把孩子放下，還得囑咐羅圣生加餐，說徒弟太輕，沒重量。
孫平年輕的時候尤其擅長刀馬旦，武功底子很好。后來有次意外受了傷，再也沒登過臺。
羅圣生一旁看著，時時擔心他會舊傷復發，可是說了又不聽，倔的很。
孫奇月在一旁扯扯她的袖子，低聲說：“姐，咱們一會兒去廟會吧。”
她領會弟弟低聲的原因，這是不想帶其他人。于是點頭表示同意，回屋換了件厚的衣裳，外套裹的嚴實，圍巾一圈一圈繞在脖子上，把秀氣的小嘴擋住了。
倆人站在門口沖著里屋喊，說要出去，還沒等到孫平回應的聲音，就一溜煙兒閃出去了。
昨夜里下了雪，踩在腳下嘎吱嘎吱響。羅圣生很喜歡這種聲音，拖著孫奇月也一步一步慢慢走。
這條小巷里只有兩人和一棵掉光葉子的青桐。樹的枝條依舊舒展，在凜冽冬日，未曾多添一絲落寞。
出了巷口走在天悅街上，許多商戶并未開門，街上零星結伴同行的人也是匆匆走到街口，向右轉去廟會的方向。
他們兩人走了一會兒，就隱隱感受到了人歡馬叫的氣氛。
遠遠看到隔街張袂成陰，有數不清的人出入廟會。
羅圣生看著眼睛發光的孫奇月，笑著拍了拍他的肩，“快點走吧。”
得了令，孫奇月抓著她的胳膊一頓小跑。
“欸慢點，我可跟不上你。”
興頭上的十五歲男孩才不會聽。
羅圣生跟著弟弟在人群中穿梭著，有人開道，走的很順暢。
他們隨手買了零嘴，停在一熱鬧處。
兩只猴子站在攤主左右，雜耍拋接球鉆圈端著鑼討賞無一不精。
一開始羅圣生還覺得新鮮，多看了會兒，便覺得心里升寒。猴子脖子上的枷鎖，攤主不斷揮動的長鞭，還有身后那小得可憐的牢籠。
她看著不斷叫好的弟弟，還是沒有提出要離開。悲憫的臉帶上興奮的面具，在人群中隱藏的很好。
表演告一段落，羅圣生央著孫奇月去看首飾。挑了好半天，買下一副紅珊瑚耳墜，沒有過多的裝飾，簡潔大方。
離開攤位，羅圣生想直接把耳墜帶上，免得丟了。可不論是耳朵還是手都被凍的僵硬，她試了半天也沒找準耳洞。
孫奇月瞧著她費勁，找了一處人少的地方幫她帶上。
兩人的專注力都在耳朵上誰也沒注意有人靠近。等發覺了，已經是一張臉靠的極近，被嚇了一跳。
那人一身道士裝扮，搖著頭笑瞇瞇地跟二人說：“不好，不好啊。”
孫奇月覺得晦氣，“大過年的，你這道士胡說什么呢。”作勢要理論一番的樣子。
羅圣生攔住，歉意地朝道士笑了笑，然后拽著弟弟，“走吧，快走。”
孫奇月不情不愿，哼了一聲。
他們要離開，必定要從這人身邊繞過。
道士毫不在意，還側身讓道，只是在走過他身邊時候，又是警告又是感慨地說：“姑娘，以后大雪別出門，太冷了啊。”
羅圣生看著道士一怔，覺得這人精神可能不大好，趕忙頭也不回的拉著弟弟離開。
孫奇月心里還覺得氣憤，喜慶的日子遇見這晦氣神棍，直言回去要多拜拜祖師爺，可不能受著穢語的影響。
羅圣生開解了他幾句，二人就打道回府了。
一拐進回園子里的小巷，她腦子里有點暈，或許讓那神棍說中了，今天真不該出門才是。
兩個醉醺醺的軍人正靠著那個青桐樹胡咧咧。
“一個戲子養大的，裝什么名門淑女啊。”
“就是。”
“我，高卓！堂堂少將，康城高家的少爺，多少人求著進我屋呢。”
“沒錯。”
“我讓她跟我回去，她……她還不樂意，不識抬舉！”
“不識……抬舉！”
兩個醉漢，一個舌頭含糊的控訴，一個無腦的敲鑼邊兒。
羅圣生走過去，高卓看著她說：“欸，我見過你呢。”
“高少將，你這般樣子是做什么？”
聽她說話，高卓愣了愣神，好像認出她來了，拉著她的胳膊往身前拽，“阿生，你跟我走吧阿生……”
一股酒氣沖上她天靈蓋，幾欲忍不住要吐出來。拼命想掙脫高卓的拉扯，“你放開我，放開我。”
孫奇月見狀立即上去護著她，卻被另一名醉漢桎梏住手腳。雖然這人醉得不成樣子，但畢竟是當兵的，力氣極大，一時間孫奇月自顧不暇難以脫身。
高卓神志不清繼續說著：“阿生，我在外面給你準備大房子，根本不用看誰臉色，好不好阿生……”
說著一把拽掉羅圣生的圍巾，按住她的頭，嘴想要貼上去。一雙手在后背腰間游移，尋找可乘的縫隙。
她是真的害怕了，拼命的掙扎，帶著哭腔不停喊：“你別碰我，放開我……”
高卓一個巴掌扇斷她的嗚咽。
一時間，她無奈自己的身份低微，怨恨自己的體弱無力，甚至憎惡自己的自不量力。
蚍蜉一般的存在，還以為自己能處理得很好，真是可笑。
如果真的走向最差的結果，可萬萬不能禍及盛禾園的眾人。
但她還是殘存希望，腦中閃現所有她知道的神佛，盼著來解救困境中的自己。
她這樣胡亂想著。
倏地，一雙手將她從屈辱的狀態中解救出來，高大寬闊的身影擋在她與邪惡中間。
這一刻，羅圣生覺得世界上真的有神。神聽到了她的求救，然后派面前這個人來拯救她。
突然出現的男人扭轉了局面，兩個醉漢腦子沒轉過來，直愣愣地看著他。
孫奇月趁機逃脫開，一把推倒他們，然后跳到羅圣生身邊，安慰嚇到發抖的她。
倒地的兩人栽在雪里，頓時清醒了不少。抬頭看著面前男人正居高臨下的盯著他們，高卓心里一激靈，起身拉著另一個醉漢倉皇而逃。
直至高卓他們跑到沒影兒，羅圣生稍微緩過勁來，敢抬頭看著神祇一般的男人。
竟然是他！
魏槐安撿起地上的圍巾，將雪抖落干凈，遞給她。
她沒接。
魏槐安比她高一頭，微微俯了身，“還好嗎？”是關切的語氣。
他替她把圍巾帶好，動作輕柔。
羅圣生與他對視，這一次是比在百貨大樓還近的距離。
她能清晰的看見他深色瞳孔中自己，能看見他濃密的睫毛，臉上細小的汗毛，還有唇上淡淡的紋路。
她并未移開視線，仿佛沉溺在魏槐安的眼神中，漸漸平息慌亂，“我沒事了，多謝魏少爺。”
魏槐安直起身點點頭，依舊用他磁性和緩的腔調說：“既然沒事，那我就先走了。”
羅圣生和孫奇月行禮，目送他離開。
青桐樹下只剩姐弟二人，他們對視一眼，有著心照不宣的默契，剛剛的事情不能為外人道。
幸而此處離盛禾園有段距離，聲音是不會傳過去的。
兩人理了衣裳，把臉上的淚痕擦凈，臉上的巴掌印用雪敷了敷，消了印記才回的家。
悄悄進了院門，發現沒人，兩人才松了口氣。
緊接著孫平的聲音響起她心驚不已，說讓她進屋一趟，羅圣生的胸口像有錘子重擊，咚咚個不停。
難不成孫叔叔剛剛聽到了？不，如果聽到的話，定是要持刀出來，與高卓拼個你死我活。
想到這里，心又稍稍平靜。
她向焦急的孫奇月搖搖頭，一人進了屋。
孫平指著八仙桌上的盒子，“這個，你的。”
羅圣生打開盒子發現是七只Max Factor的口紅。她不解的看向孫平，尋求解釋。
“這個是魏少爺給你送來的，說為他朋友跟你們道歉。”
世家少爺給她和段樂爾道歉？還是親自登門？
她覺得肯定還有事，似是漫不經心地問：“哦，魏少爺來還有其他事的嗎？”
“的確有。”
羅圣生屏氣等著孫平的后半句。
“過段時間他要宴請朋友，想請咱們班子，就過來問問開箱的時間，看看能否趕得上。”
她暗自松了口氣。是了，她的擔心的確多余，清貴的世家少爺怎么會多言這些腌臜事呢。
羅圣生拿著盒子回了屋，撲倒在床上。一只手摩挲著幾根口紅，腦中又出現了剛剛在青桐樹下的情景。
魏槐安一只手捉住高卓的胳膊，一手戳向喉嚨，瞬間羅圣生身上的重量就消失不見，讓她脫了身。
后面的情形一一浮現，不消多久，床上的人眼皮合上。
在夢里，她看見了魏槐安。
他像以前的大師兄綦海白一樣，捧著一盒洗好的楊梅，站在書桌前等她把字寫完。
露峰擱筆，抬手接過楊梅放在嘴里。魏槐安看著她的大字，贊她“瀟灑毫端含英氣，柔婉筆中顯貞剛”。
她含笑低頭，卻看見一身道袍，再抬頭之際，面前的人變成了廟會上那個晦氣的道士。
那神棍嘴中不斷念叨著，“下雪啦，下雪啦……”
身邊的場景逐漸扭曲變黑，神棍的聲音越來越大，四周吹起邪風將她包裹在空中，動彈不得。
突然，羅圣生驚醒過來，大口喘著粗氣，看著面前熟悉的房間，慢慢醒過神。
書桌方向傳來一陣吱呀的聲音，原來是窗戶不知道什么時候被吹開了，園子里的小學徒們迎著雪花跑鬧，這才擾得她美夢變噩夢。
美夢……她有點被自己下意識的想法嚇到了，夢到魏槐安就是美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