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平的病在吃了四副藥后，終于痊愈。

　　眼瞅著幾近年關，園子里也開始忙活起來，預備著封箱。

　　忙碌一年，封箱之際，演員必定是要演自己的拿手戲的，同時也會準備些不一樣的曲目。連日排練師兄弟們有些疲憊。

　　這天出完晨功，孫平叫著弟子們聚過來，說吃完早飯讓大家出去逛逛，又遞給羅圣生一個荷包，讓她給大伙分。

　　孫平在銀錢上對弟子從不吝嗇，荷包一入手她便知不少，銀元紙幣都有。

　　因著不用練功，又能有零花錢出去玩，幾個平時就活潑的師兄弟早飯吃得都比平時快。

　　羅圣生發了錢，大伙商量了一下，分成兩撥人，小伙子們去吃吃喝喝順便置辦年貨，姑娘們去百貨大樓掃貨，再去成衣店買新衣。

　　園子里的女孩少，跟羅圣生同歲的，只有段樂爾。其余六個姑娘不是年齡稍長便是年齡太小，玩不到一起，就分開逛。

　　幾個姑娘分別叫了人力車，拉著她們去了潤州城商貿最繁華的華新街，街尾挨著碼頭區，時而有貨車穿梭。

　　到了百貨大樓，段樂爾挽著羅圣生直奔向護膚品的柜臺。

　　聽說昨晚到了一批夏士蓮的雪花膏，洋貨十分緊俏，要是在百貨大樓沒個門路，肯定是買不到的。

　　段樂爾不死心，惦念了一路，結果都不必張口問，大牌子上都寫著售罄。想必一早就先給富太太貴小姐們送到府上了，哪里是真的售賣過。

　　段樂爾一臉失望，羅圣生叫售貨員拿了兩瓶雙妹的雪花膏，哄著她，“平時用的不也很好嘛，萬一換了洋貨，臉上反而不適應，可怎么好。這瓶我買來送你?！?p>　　“貴小姐搶著要的東西，怎么會不好?！?p>　　羅圣生看著她嘟囔，笑著說：“我付款啰！”

　　兩人又去二樓買了香皂花露水，一頓豐收。那沒影兒的夏士蓮早落在九霄云外了。

　　“欸，阿生你看，那個男人是不是魏府那個留學回來的少爺？”

　　羅圣生順著手指看過去，這人她見過，正是魏府堂會那天穿黑色大氅的男人，不過心里不甚在意，“那天堂會確實有他，但是不是魏家留學回來的少爺就不清楚了?！?p>　　“是他，不會有錯。魏槐安，那晚串場的時候魏府老夫人給親戚介紹來著，我聽到了。那時候你好像在后臺。”

　　想起那晚，羅圣生心情有些起伏，輕輕拉回段樂爾的手，“好啦，別盯著人家看。”

　　“我知道的，我不是看貴公子，我是看他旁邊的那位小姐，”段樂爾笑嘻嘻沒個正型，“你看她的洋裝可真漂亮，這么冷的天小腿還露著絲襪，你說她冷嗎？”

　　放眼望去，百貨大樓里漂亮貴氣的女士不在少數，而魏槐安身邊那位，無疑是十分耀眼的。

　　湘妃色的洋裝加貝雷帽，稍圓的臉上化著精致的妝，肆意挑選衣服那靈動的樣子，讓人心生親近之意。

　　“你也把腿露出來試試不就知道了?！绷_圣生說著便作勢要拉段樂爾的裙子。

　　段樂爾知道她怕癢，就去抓她的腰，“試試就試試，我還能怕凍不成？”

　　兩個貌美的妙齡女孩在旁嬉笑，惹人頻頻側目。

　　羅圣生覺著不好，連忙拉著段樂爾離開眾人的視覺中心，“好啦，不鬧了。我們去那邊看看口紅吧?！?p>　　百貨大樓的口紅都是西洋貨，價錢甚高，盡管平時手頭略有寬裕，也是看的多買的少。但是今天孫平發了錢，又馬上過年了，若是大方一次買上一只也是行的。

　　沒有幾個女人能抗拒口紅的誘惑。

　　擺滿口紅的柜臺上，“Max Factor”的洋文字樣占的版面最大，一走進便被吸引。

　　各種深淺不一的紅，著實眼花繚亂又心生歡喜。

　　段樂爾挑了一只，問羅圣生：“這個顏色好看嗎？”

　　羅圣生眼神停留在口紅上，有些好笑，“難道你平時上臺化的不是這個顏色嗎？”

　　“這怎么能一樣，平日涂的是油彩和胭脂，不小心吃到嘴里都是苦的。這只可是美國產的，那些個富家千金人手一只，哦不，是好幾只，你再瞧這殼子、這質地……”段樂爾被她氣的講了一大段話來夸贊這只口紅，并且表示一定要買下來。

　　她默默聽著，心里覺得有意思。這東西好不好的另說，段樂爾在意的是，如果別人有而她沒有，這可不行。

　　就像小時候大師兄接羅圣生下學，偶爾順道會給她買上一包楊梅，而她也會留幾個給孫奇月。

　　本來也想留給段樂爾的，可是大師兄囑咐過，說段樂爾楊梅過敏，于是只能作罷。

　　可段樂爾有回硬是抓走幾顆楊梅吃了。結果整個人都腫起來，發起高燒，身上還長了疹子，差點兒沒救過來。

　　再比如，羅圣生學校發了皮鞋，可是底硬磨腳她就沒穿，請巷口的鞋匠叔叔做了雙新的替換上。

　　段樂爾看了喜歡，就要來了她學校發的那雙來穿，磨出泡來也咬著牙繼續穿。直到羅圣生的學校不再要求穿皮鞋，她換上了舒適的布鞋后，段樂爾才把皮鞋丟在一邊。

　　以前眼里只有羅圣生一個目標還好，都是一家人。可自從登臺后，手頭寬裕了，不光月例還有觀眾的賞錢。平時又總能見著富家太太小姐一擲千金的樣子，那這種手筆段樂爾也得學來。

　　上次見著門口的乞丐，竟然拿著一塊銀元就要丟過去。好說歹說讓羅圣生攔下了，一塊銀元夠那乞丐省吃儉用吃一個月的了。

　　再說現在的口紅，什么顏色、牌子，段樂爾到沒那么在乎，她只是想要一只口紅而已。

　　“好，必須買，”羅圣生柔聲哄著她，“要不要再挑一只更適合你的顏色？”

　　說著遞了一支口紅給她。

　　段樂爾看了一眼撇撇嘴，“這只太素了，不適合我，倒是挺襯你的?！?p>　　“小姐眼光真好，這個顏色只剩這一只了。現在上流社會的太太小姐中很流行這種不張揚的顏色?！笔圬泦T適時的插進來。

　　聽了這話段樂爾的臉色有了變化，從羅圣生手中接過這只口紅，“看著是蠻好看的昂，要不我買這只？”

　　羅圣生眼帶笑意，“你喜歡的話就買?！?p>　　“這只我要了?！?p>　　“這只我要了。”

　　兩聲同時響起。

　　一聲出自段樂爾，另一聲出自魏槐安……身邊那女孩。

　　一抹湘妃色的身影插進羅圣生和段樂爾之間，目不斜視地看著售貨員。魏槐安跟在她身后踱步而來。

　　售貨員有些為難，“是這兩位小姐先……”

　　“我說，我要了。”洋裝女子態度強硬的打斷。

　　看來這女子可沒看上去的好親近。

　　售貨員小心翼翼地看向段樂爾。

　　羅圣生瞧著情形尷尬，率先拉住她的手臂，和善地對著洋裝女子說：“您先請?！?p>　　說完，拉著段樂爾的手便想離開，結果沒走兩步就讓魏槐安攔下了。

　　“阿生姑娘，留步。”

　　洋裝女子似是也有些出乎意料，轉過身看著他們。

　　羅圣生也沒想到他還記得自己，有些驚訝。

　　既然叫了名字，沒辦法，只得站定，看著說話的魏槐安，面上還不能露出絲毫煩躁。

　　“奪人所愛是我們失禮了。二位姑娘如此大度，我們也心有愧疚。不若二位再挑些其他的，我一并買單，權當是賠罪。”

　　魏槐安在說話的時候，語調和緩，一雙眼睛專注平靜。叫人忍不住盯著他的眼睛看到入神。

　　羅圣生自然是拒絕，也學著對方說話的速度和客套回答道：“能與小姐看中同只口紅，是我們的榮幸，哪里還敢讓您破費。魏少爺慢慢挑，我們失陪了?！?p>　　一段話禮數周全。

　　羅圣生拉著段樂爾一路走出百貨大樓。

　　大樓里口紅展柜前的洋裝女子突然笑出聲來，“原來你魏槐安還有被人拒絕的時候啊。”

　　魏槐安歪頭聳聳肩，表示無奈。

　　“我剛剛在挑衣服的時候，就發現你在看這兩個姑娘，想著別是你喜歡其中一個吧。我這才故意跟他們搶口紅的?！?p>　　魏槐安否認，“只是她們那邊出來聲響，我才看的?！?p>　　“可你明明認識她們啊，剛還叫了其中一個的名字。叫什么……阿生？看著溫溫柔柔的，跟你站一起還挺配?！?p>　　“安紀子，我和那位阿生姑娘加上今日才見第二面，你可別平白污人姑娘名聲。”

　　安紀子擺擺手，“好好好，都隨你。”

　　這邊出了大樓，段樂爾想問羅圣生，魏槐安是怎么知道她名字的，還沒張口，就被面前來人打斷了。

　　身著深藍色軍裝的男人向她們走來，與段樂爾說：“姑娘，我幾句話想和阿生說，可否行個方便？”

　　羅圣生沒想到在這里遇見高卓，他們的關系除孫奇月外，園子里沒人知道，于是她讓段樂爾到前面的咖啡廳等她。

　　她跟著高卓走到一處人少的地方。

　　“阿生，陳督軍下令元宵節過后要開拔回康城了，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回去？”高卓握住她的雙肩，神色認真。

　　她借著捋頭發的動作，從他手下掙脫開，“高少將，正好我也有些話要與你說清楚?！?p>　　高卓聽到她帶軍銜的叫自己，心里有些訝異，默默等著她把話說完。

　　“這段時間與您相處很愉快，但是我聽聞您在康城已經成家，我若跟您回去，名聲實在不好聽。我們還是把這段緣分留在回憶里吧?！?p>　　高卓沒想到她已經知道自己有妻子了。再聽這話，以為她是覺著姨娘的名分不好聽，回去怕在正妻那里受委屈。

　　于是連忙解釋道：“你放心，我那家中的妻子是家里人挑的，最是聽話賢惠。再者有我護著，沒人說你的閑話?！?p>　　羅圣生知道他是誤會了，“我本是在戲園子長大的，按理說最是上不得臺面?？杉依镳B父不曾辱沒我，叫我上學讀書，接受新式教育。如今讓我去大戶人家做姨娘，是絕對沒可能的。”

　　一番言語，高卓心里有些冷了。心中一團郁悶，想說些不入耳的話撒撒氣?？墒强粗龖┣泻吐杂凶载煹难劬?，頓時沒了脾氣。

　　高卓如鯁在喉的模樣維持了幾秒，甩開膀子闊步離開，身上的披風帶起一陣寒風，拍在羅圣生臉上。

　　站在原地的她收斂面上情緒，肩背一下放松。剛剛其實她是怕的，怕惹他不快，會拿自己撒氣，又或者干脆使些強硬手段，直接帶自己走。

　　所幸，他對她還有些憐愛。

　　而這出一別兩寬的戲份，恰巧被站在百貨大樓二層的魏槐安和星野安紀子看到，雖然聽不到聲音，但單看畫面，也知道并不愉快。

　　羅圣生去咖啡廳找到了段樂爾，果不其然遭到一通盤問。她面色尋常，打太極一般將事情圓過了。

　　兩個姑娘去成衣鋪跟其他人匯合，一起回了盛禾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