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了個講中國文學史的視頻,說如果到BJ的話,一定要去魯迅博物館看看。
雖說對西邊兒是不太熟,但以前在復興門和阜成門一帶也活動過,都沒過去參觀一下,實在有點兒不是那么回事兒。
我決定去一趟。
我從朝陽約了個滴滴,準備趁機跟人好好聊一下,先了解一下行情。因為按照計劃,我要當一下網約車司機的,“吾執御矣”。
APP顯示司機為馮師傅,他四十多歲,微胖,戴個金屬框眼鏡,不像職業生涯早期就干這行的。
“怎么走,有指定線路嗎,天安門還是地安門?”馮師傅確認了手機尾號,標準地打招呼后說。
天安門是長安街,地安門是地安門大街。
“都行,反正是平行的。”咱也不能露怯。
BJ的格局是四四方方的,路都是橫平豎直的,在起點和終點為對角的矩形上,你先走橫向的距離還是先走縱向的距離,沿著邊走只拐一個彎,還是在里面多拐幾個彎,距離都是一樣的,都不算走冤枉路。
當然,這里面有大路、小路、胡同之分。
至于怎么選,你可以根據習慣、時間、路況……或者只是想換換心情。
“您幾點出來的啊?”我及時續上話題。
我沒喊他“師傅”,現如今網約車和外賣行業都臥虎藏龍的,別把人喊成專業人士了。
據說,有些網上的段子手,苦思冥想實在沒素材了,就去找司機聊天。
“早晨就出來了,剛準備吃個午飯休息一下的。沒事兒,也不餓,拉完你這一單再說。”
“一天跑多長時間啊?”
“大概十來個小時吧。沒辦法,現在跑的時間長、接的單多、接受調度,然后多跑高峰期和熱點區域,你的分值才高,派單優先率也就越高。”
“那兼職做就不合適了吧?”
“別說兼職了,全職都快996了。不好干啊,開車的都快比坐車的多了。”
“我們也是,寫書的比看書的還多。”
“你是作家啊?”
“寫點東西而已。”
馮師傅介紹說,兼職的話,時長和時段不能保證,出行分就低,那你的派單優先率也低,接的單就少。
還有網約車運營證,俗稱“兩證”,包括人證和車證。
人證還好說。
車辦了證就是運營車輛了,保險貴,還要掛靠租賃公司;年檢周期和強制報廢條件也不同。如果中間退出,也要繼續按照這個規定執行。
“倒是比較自由……”我把話題往精神層面引。
馮師傅說他挺喜歡這份工作的,其理由我以書面語轉述如下:
我喜歡開車,可走可停,喧嘩或靜謐。我是鐵打的主人,我的地盤我做主;你是流水的客人,你真把自己當‘上帝’也會很快‘走你’。大家萍水相逢,不孤獨也不生厭。
“不是有SOHO嗎,我們可以叫SOCO,Small Office Car Office。但是,現在有錄音,有神訪,各種條條框框。你可以說越來越規范,也可以說越來越僵化。不過還好,畢竟安全第一。”
我沒問人家的收入,覺得不禮貌。其實,我挺想知道準確數字和具體細節的。或許,我問了,人家也不介意聊聊。
還是那句話,要臉皮厚。一個“臉皮厚”的記者或主持人一定能獲得更多的信息。
“遇到過什么奇葩的顧客嗎?”
“遇到過啊。一般的就不說了,有約我去代駕的,有約我去拉貨的,有喝多了睡著不下車的——吐車上的我還沒遇見過,不過估計也就是個時間問題……”
說到吐酒,我講了個自己的經歷,也是為了平衡我們之間的談話。
幾年前,在長安街上的一輛公交車里,我一個沒忍住,吐到了中門對面的車窗底下。好在車上人不多,附近也沒人。
我沒看周圍的人,也沒看門口的售票員——眼角的余光里,她在售票臺內站著,沒動,也沒言語。
我雖然暈暈乎乎的,但還知道尷尬和狼狽,趁著公交車到站抹不丟地提前下車了。
這時我才注意到走的是地安門那條路,不是我吐酒的長安街。看來,同樣的風景,坐車(特別是開車)的時候看跟站在路邊看,確實不一樣——有種陌生感。
這一路有酒吧街、工體、北洋執政府的舊址、賣外貿服裝的小店、南鑼的胡同、北海的北岸、街角的咖啡店、通往“百花深處”的小路。
“這個確實比較夸張。”他笑著說。
“慚愧慚愧,實在是不好意思。還有什么?”
他講了個“私生”追星的事兒。
那次算是包車,從機場出發。明星方面也有所警惕,于是他在三位“私生”的指揮下對其“圍追堵截”。
那三人應該是從外地提前趕過來的,另一輛車還有同伙,雙方保持著聯系,怕跟丟了。
他們還嘻嘻哈哈地討論,什么尾隨、圍堵,拍照、摸手、強吻,發私信、打電話,還入住明星的隔壁房間……
聽他們那意思,他們有圈子、有路子,航班、通告、酒店等信息都能弄到。
“真是瘋狂,不知道圖什么。——您拉過明星、名人什么的嗎?”
“應該是沒有,倒是碰見過一些漂亮姑娘。有一個,她坐在后排,像一朵安靜的花,散發著淡淡的香味,好像有一個花園的氣息,讓我這RB車蓬蓽生輝。”
一輛全尺寸SUV從左側超車,向前駛去,吸引了我們了的注意力。
“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小丈夫不可一日無錢啊。”他感嘆到,“可是,那是要吃很多苦,受很多委屈的,還得有那命。我不就尥蹶子了嗎?”
人有時候就是這樣,在陌生人面前反而容易敞開心扉,甚至吐露激情。
我曾經碰見過一個司機,他大概看著我像那種交過不少女朋友的人(純屬誤解——筆者注),遂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跟我大聊男女關系,全程密集重復使用那幾個動詞和名詞。
我雖然面不露怯,但內心大感驚異——其言論之葷,之赤裸,如果做成視頻或音頻的話,需要大面積“嗶嗶嗶”消音。
說話間到博物館附近了。
馮師傅說,他也想去看看。他準備先去萬通那邊停下車,吃個快餐,然后去找我。
我看出來了,他也是個文化人,都整出“一個花園的氣息”了。
不過,還沒等他去找我,我就去找他了。
“參觀完了啊,這么快嗎?”
“今天周一,他們閉館。”我情緒還好,平靜地說。
“這事兒鬧的。你回去嗎?要不我送你,我這舒適型按經濟型收費,友情價。”
“好,我去通州。”
等他吃完東西,我又陪他在周圍轉了轉。他說老坐著不行,得舒展舒展身體,活動活動筋骨。
返程走的是長安街,正好一路向東。我坐在了副駕駛位上,不時看向窗外。
這天街御道上號稱堅固無比的金色隔離護欄,同時展示著帝國的實力、雄心和品味。
“不參觀也好。要是魯迅知道他家里這么熱鬧,肯定很憤怒。”
“確實他后來有點兒被神化了,你說魯迅要活到現在,會是什么樣子?”我問郭師傅。
“他自己說過一些可能,后來別人也說過一些可能。”他將食指豎在嘴前,“還是別細說,有錄音。”
沒有交通管制的長安街很好走。我們路過南海的南岸和廣場的北邊。
古往今來,一個都城總是聚集最好的東西和最優秀的人,因而它是最美的最好的;但是,它又是最可怕的,因為有太多東西可以爭,有太多人爭,于是充滿著陰謀、動蕩,甚至血腥、殺戮。
“最近在寫什么東西嗎?”
“有個計劃,”我把臉扭向車內,“本來想了解一下行情,體驗體驗網約車司機呢。”
“你這是戧行啊。”
車猛然提速。
“我喜歡這種開起來的感覺。陽光灑進來,讓人慵懶、迷離。閉上眼睛,眼前紅彤彤的,明亮而又模糊。你會有一種輕飄飄、軟綿綿、甜滋滋的感覺。”
“閉上眼睛?”我極力克服緊張和恐懼。
“是,就像自由飛翔一樣。”
小車沿著一個橋面的切線騰空而起,超過了護欄、路燈,超過了樹木、樓房。我不敢亂動,怕小車失去平衡翻滾墜落。
“再看那蔚藍無垠的天空,真想與它融為一體,靈魂和肉身都化為泡沫,變成虛無,不留一點痕跡,不留一點牽掛。”
車越飛越高,一個巨大的轟鳴聲越來越近,擋風玻璃里一架巨大的飛機近在眼前,擋住去路。
眼前開始變黑,身體出現失重反應。我恐懼、絕望,欲喊無聲,欲哭無淚。
我再也不能醒來了,我的頭腦和身體再也不能自由地活動,我再也不能領略這大千世界里新鮮的色彩、新鮮的聲音、新鮮的味道……
我再也不能使用自己的手機和電腦了,里面有我的小說及其他,其中包括許多個人的、隱私的乃至秘密的東西……
“飛機!”我一個激靈醒了。
“這飛機的噪音是挺大。”司機沒有大驚小怪。
“是啊,要是在屋里更明顯。”我故作鎮靜地說,扭頭看向窗外。
車已出城,正平穩地行駛在京通快速路上,右側的隔離護欄安靜地后退著。
“通過跟您聊,我這開網約車的想法算是打消了。”想到剛才的夢,我又找補了一句。
我覺得死亡應該是這樣的:自知大限將至時,視死如歸,像注銷賬號一樣交代后事,像入住酒店一樣辦理手續;然后,直升天國。
這大概只有在兩種情況下可以做到——自殺或安樂死。
為了避免誤會,我解釋一下,我之所以討論這個問題,不僅僅是因為剛才那個夢,同樣是因為,如加繆所說,死亡是唯一重要的哲學問題。
當然,你知道,有的人談到死亡時,貌似豁達、無忌,實則是隔岸觀火、惺惺作態。